肮臟的皮鞋在他麵前重重地踩下去,水花四濺,滿嘴鐵的味道。接著,頭上傳來一個懶洋洋的聲音“你很囂張啊。說,你是誰的人?”
雅各布沒有回答。他懶得回答,他現在隻想昏昏沉沉地睡去,等著蘭爺爺來把他搖醒,哪怕是暴躁地訓斥他、讓他能夠再回敬一聲“老頭兒”也好啊。
有人把他的頭踩在地上。
“說不說?”“咻”地一聲,接著便是撕裂般的疼痛,雅各布忍不住大聲叫喊起來。
“說不說?嗯?”又是一聲。皮膚連同衣服的布料被輕易撕碎。
“等等,”旁邊的什麼人說,“把東西拿過來。”
雅各布沒仔細想他們“拿過來”的是什麼,但周圍的嘈雜聲忽然安靜了下來,有人在小聲說著“沒有必要這樣吧。”
雅各布艱難地抬起頭,接著,恐懼浸透了他全身,酒也幾乎醒了。
兩個人從旁邊的車上拖下來三道細長的軟管,這些軟管連接著那把恐怖的槍。
o5,又名“斷掌水刀”。那是黑市上容易買到的裝備,據說黑道常用它懲戒叛徒。
“年輕人應該明白,不是誰都能惹得起的。”懶洋洋的聲音咕噥著,“就算他又肥又醜,他的一根手指還是比你的命值錢得多——或者你現在爬過來吻我的鞋?我或許可以考慮留著你的手……”
雅各布倔強地搖搖頭,那人歎了口氣,稍稍鬆懈的槍口又對準了他的手掌。雅各布閉上眼睛。
“這蠢貨真不知好歹。”另一個人笑道。
“你完了,小子。”說著,他拽著雅各布的頭發,左右開弓地從腦後賞了他兩記耳光。那雙手想必經年累月用於鬥毆,他的力道直接打得雅各布嘔出了一大口剛喝下的酒。
雅各布渾身發抖,死命咬緊牙關。
突然,頭頂傳來一聲爆響,來自另外一個方向的鞭鳴裹挾著銳氣和憤怒破空而出,拿著o5的人被打得暈頭轉向,緊接著栽倒在雅各布身邊。他茫然地站起身,頸骨針刺般疼痛。
鞭鳴傳來的方向站著一個清瘦的少女,穿著纖細的黑色休閒褲和桃紅色皮質夾克,戴著副細長的無框眼鏡,這眼鏡單向反光,讓人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四個身著黑色風衣的高大身影站在他後麵,其中一個為少女撐著一把碩大的黑傘;另一個長相最凶惡、身材最巨大的人半蹲在前麵,碩大的拳頭上戴著顏色鮮明的指虎,手裡的空氣鞭閃著邪惡的冷光。
“眼鏡蛇”。雅各布認出來了,通過這個聲名狼藉的保鏢,雅各布猜到了後麵的女人是誰。
長著酒糟鼻的人咒罵一聲,向他們衝來,結果被眼鏡蛇一拳打中麵門,伴隨著骨骼碎裂的聲音,周圍的人群裡傳來一聲驚懼的尖叫。
“這人要麼很自信,要麼很無知。”少女甩了甩馬尾,用的是極為輕蔑的聲音,“自信哪,總是源於無知。你真是菜啊,雅各,居然被這種垃圾揍了一頓。”
雅各布知道自己得救了。這是十九歲的茶茶·盧克,他的兒時夥伴,一個命運的寵兒。前市長月光·盧克是她的祖父,軍工老板、ti公司總裁倚天輪是她的叔叔,茶茶本人則是摩爾拜公司的財政總監,是這兩個城中大佬的掌上明珠,他們的勢力門徒則是她可以拿來隨手揮舞的巨錘。
茶茶走上前,用高跟鞋鞋尖踢了踢那個剛剛還盛氣淩人地毆打雅各布的人“喂,你,我給你個機會,把我鞋麵上的泥舔乾淨。”
那人咬咬牙,然後顫抖著跪下來,開始舔茶茶的鞋尖。然而茶茶又說“真惡心,彆他媽舔了。”說完,她給了那個匍匐在地的身影一腳。
“算了。”雅各布拉了一下茶茶的胳膊,小聲說。
茶茶沒理他,而是饒有興趣地把玩起那把o5來“這東西要是打中人的手心,那隻手就將變成殘廢……我一直很好奇,用它來打彆人的腦袋會發生什麼?”她壞笑著把槍對準那人的太陽穴,靚麗而凶狠。
“要不我們試試?嘿,眼鏡蛇,咱們來打個賭,賭他的眼珠能飛多遠?”
“你贏不了,頭兒。”眼鏡蛇說,“至少五十米開外,我知道。”
“哎,你可真沒勁。”茶茶抱怨道。
跪在地上的人哀求般地望著雅各布,恐懼的淚水奪眶而出。
“真的,算了。”他對茶茶說,“你看,他隻是個普通人嘛,他並沒把我怎麼樣,真的。”
茶茶看了看雅各布“你呀,總是把人往好處想。終有一天你會在這上麵吃虧的,雅各。”說完她把槍一扔,槍柄狠狠地砸了下那人的腦袋,接著從身後的人手裡拽過一個小瓶。
“這是醒酒藥,把它喝了。”茶茶從隨從手中接過黑傘,頭也不回地拽著雅各布走開,人群忙不迭地給他們讓路。
“誰能想到你會一個人來這種倒黴地方呢?想在黑子胡同加入什麼地下黑幫?這就是你懷念蘭爺爺的方式?”等到他們離開人群走在街上,茶茶就鬆開雅各布的手,迫不及待地質問。穿著高跟鞋的她比雅各布高一些,此刻居高臨下,頗有些咄咄逼人。
雅各布沒吭聲。醒酒藥讓醉意如潮般褪去,他此刻隻想倒下來一睡不醒。他如此討厭自己的意識,乃至憎恨自己看到的一切。還有茶茶,尤其是茶茶,憑什麼她擁有全世界?憑什麼自己原本有的就不多,老天還要奪走他僅有的東西?
他有種很強烈的感覺,自己的生活將會發生某種不可逆的變化那些盼望著下課的打鬨、盼望著放學後的零食與盼望著和某個女孩目光短暫接觸的時代或許將一去不複返。在這個晚上以後,他不再是個孩子了。
“你今後就打算這樣下去嗎?”茶茶歎道,“醒醒吧,雅各,你才十六歲,你真是沒長大。”
“什麼意思?我現在有多難受,你以為你懂嗎?你老是以為自己什麼都懂!”雅各布敏感地問,語氣像一隻被碰了傷口的動物,“所有的——所有東西都是你的,你這擁有一切的人就該去擁有一切的地方,乾嘛來教訓我?”
茶茶沉默了,甜澀的雨順著她的劉海淌下白皙的麵頰,她在想什麼事情,以至於自己被雨淋了都沒發覺。
巨大的負罪感在雅各布的心裡湧起。雅各布忘記了,茶茶在許久以來,也隻是個孤獨的女孩啊。他們的友誼之所以牢不可破,除了一起長大的情感外,還有某種形影相憐。
“我爸媽在我七歲時離我而去,那天晚上,我覺得好像天塌了下來。然而我最後挺過來了——我帶著眼鏡蛇遊曆世界,見過荒漠也看過文明。雅各,你知道我最終明白了什麼?我明白了如果你把生活建立在依靠某件事的基礎上,你就終究會被失去這件東西的痛苦淹沒。雖然這對你來說很殘忍,但我想說的是每當經受打擊之後,你才會變得更強。就像傷口,越是疼痛,過後才會長出越厚的繭,而這之間的過程絕不輕鬆。這是個孤獨的世界啊,這星球上的絕大多數人是從培育中心長大的,他們批量生產,對於親人幾乎沒有概念。可你我不同,我們擁有過真真切切來自另外活生生個體的愛,而失去的痛苦是擁有的代價,不是今天,也會是某一天。對於咱們這種人來說,長大的過程很難熬,懂嗎?這不是熱血漫畫,而是人生啊。”
雅各布抬頭看,街頭的冷風拂過那些氙氣做成的氣體招牌,巨大的街頭全息屏幕播放著光鮮亮麗的滾動廣告,無數的飛行汽車在層層疊疊的軌道上川流不息。世界還在運轉,人們的生活還在繼續……改變的隻有他一個人的命運。雅各布·蘭懷著滿腔的憤懣,卻不知自己能做的是什麼。
他們離開了那條臭名昭著的胡同,穿過偶爾會有一輛不會飛的汽車疾馳而來的公路,對麵是一個老舊的停車場,茶茶那輛粉色的車正懸停在其中一個車位上。
瑪莎拉蒂“格蘭卡”,彆名“空中酒吧”,像茶茶一樣美麗而浮誇的車。九個座位圍著小茶幾排成半圓,杯座裡嵌著一小瓶高級香水,吧台後麵掛著兩隻小小的冰箱,這兩隻冰箱上麵覆蓋著由厚厚一層粉紅的地球貨幣雕刻而成的骷髏浮雕,光是這兩個骷髏頭,據說就耗費了價值三百新幣的地球鈔票之多。毋庸置疑,冰箱裡麵裝的全都是價值不菲的瓊漿玉液。
“你去過地球嗎?”雅各布忽然問。
“地球?”
雅各布指著天空中他從小認為地球所在的那個方向“聽說我們都是從那裡來的呢。”
“很小的時候似乎去過一次。”茶茶努努嘴“我們和他們不是一個世界啦,兄弟。甚至再過上很多很多年,我們之間還會產生生殖隔離,到時候就真是完全不同的兩種生命啦。”
他們漫無目的地飛翔在城市上空,穿梭在擁擠的軌道之間,如今的天空屬於逃避現實的白領與迷惘的年輕人們,他們在夜色中尋求自己存在的意義,忙於扮演著自己所熱衷的角色。這些飛行汽車來來往往,沒人注意到一個躲在瑪莎拉蒂裡發呆的少年。
“喂,”茶茶突然說,“如果你現在開始一個人住了,不如——呃,不如去我那住吧?畢竟——蘭爺爺的房子現在——”
“不適合居住嗎?”雅各布生硬地說,他不想跟任何人談論蘭爺爺,尤其是茶茶。
然而茶茶沒說完。“我也許可以幫你找到凶手呢。”
土星就在他們頭頂,即使四分之三隱沒於蒼穹,它看起來是那麼大、那麼大,與它相比,小巧的土衛一和土衛二就像是它的眼睛。雅各布自小就覺得,土星就像個活生生的人,他什麼都能看見。
他們在二四二四年的一個夏夜穿行在熙攘的夜空,想看清未來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