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雪珂料想的那樣，古雷國王那布滿皺紋的臉上，神色明滅不定，如同風雨欲來的天空。
他那隻放在桌下、枯瘦的手緊緊攥成了拳頭，手背上青筋隱現，微微的顫抖清晰地表明了他此刻內心翻湧的滔天憤怒與屈辱。
一個六十多歲、執掌王國數十年的老人，竟在自家宮殿的宴席上，被一個年紀足以做他孫女的小輩如此毫不留情地下麵子、當場揭短，這口氣讓他如何能輕易咽下？
可是那又如何呢？
雪珂天鬥帝國公主的身份就明晃晃地擺在那裡，背後站著的是整個龐大的天鬥帝國。
無論古雷國王此刻內心如何憤怒、如何感到屈辱，他都絕不能、也不敢對雪珂本人怎麼樣，更不敢因此對天鬥帝國表現出任何不滿或報複。
實力的絕對差距，就像一道無法逾越的天塹，牢牢扼住了他所有可能的不理智衝動。
更何況，雪珂緊隨其後提出的，是一個他根本無法拒絕的提議。
憤怒固然難以平息，但與兒子的性命和王國的江山社稷相比，他個人的這點臉麵，又算得了什麼？
老國王胸腔劇烈起伏了幾下，勉強平複住怒火。
最終，所有翻騰的情緒都化為了一聲極其沉重，仿佛讓他瞬間蒼老了幾歲的歎息聲。
他的臉上露出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聲音乾澀地開口。
“公主殿下消息靈通，小兒的確沉屙難起。若，若天鬥肯施以援手，本王，本王必定感激不儘。”
雪珂抿著嘴，看著這樣一個老人在自己麵前近乎懇求的姿態，她的心中也不好受。
這番話，幾乎是從他牙縫裡擠出來的妥協與請求。
為了這個小兒子，他可以放下身為國王的全部驕傲，接住雪珂拋來的這根，不知道是救命繩索還是沉重枷鎖的“橄欖枝”。
雪珂知道，自己達成了目的。
可是她心中卻沒有絲毫勝利的快感，反而是一種混合著些許憐憫的沉重。
看著一位父親為了兒子如此放下尊嚴，任何稍有同理心的人都無法無動於衷。
她沒有像最初謀劃時考慮的那樣順勢拿喬，或者繼續施加壓力，反而主動收斂了周身那迫人的公主氣度，語氣儘量放得平和，甚至帶上了一絲安撫的意味。
“陛下，您不必如此。古雷王國既然是天鬥帝國的附屬王國，那咱們說到底就是一家人，守望相助本是分內之事。”
她放緩了語速，還不忘觀察著周圍人的表情。
“實不相瞞，皇兄他一早就知曉了貴國三殿下的情況，心中十分關切。此次命我前來，也是特意讓我帶來了幾位在醫術和治療方麵頗有建樹的能人，正是為了看看能否為三殿下儘一份心力。”
雪珂一邊說著，一邊順勢起身準備介紹戴沐白他們。
她並非不想將這最終可能帶來的、巨大的人情歸到自己個人身上，以增強自身影響力。
但轉念一想，又覺得沒有必要。
自己即將嫁往星羅帝國，這也表明天鬥帝國皇室中就隻剩下一個雪崩。
這份能夠極大鞏固天鬥對古雷影響力的人情，留給雪崩，遠比留在她一個即將出嫁的公主身上，對帝國的利益更大，也更合適。
雪珂內心深處真正想要的，從來就不是那個至高無上的權力位置，也不是那些虛浮的功勞和名聲。
她想要的，是尊重。
是作為天鬥公主應得的，起碼的尊重；
是作為一個人，一個有能力有想法的個體，而不是一件政治聯姻工具的尊重；
是即便她未來遠嫁星羅，母國依舊能記得她的付出、給予她應有地位的尊重。
隻要想通了這一點，雪珂的心態就更加的平和和坦然。
“這五位是來自史萊克學院的優秀魂師，是特意過來治療三殿下的。”
雪珂沒有將他們的姓名身份堂而皇之地比說出來。
老國王聞言，目光在戴沐白五人身上快速掃過，心中雖然對他們的年輕和那份即便收斂也難掩不凡的氣度感到十分好奇，但轉念一想，卻也表示理解。
畢竟是雪崩陛下特意請來的高手，估計總有些不願輕易暴露身份的規矩或者特殊的小習慣吧？
或許這也是高人的怪癖之一？
老國王自行腦補了一番，並未深究。
在他看來，隻要這些人真有能力治好他的兒子，他們叫什麼名字、具體是什麼背景，都可以暫時放在一邊。
此刻，沒有什麼比自己兒子的性命更重要。
老國王的情緒顯然極為激動，那雙渾濁的老眼之中，竟控製不住地泛起了清晰的水光，閃爍著一位父親最原始的擔憂與期盼。
這罕見的一幕，甚至觸動了一直像鵪鶉一樣縮在旁邊，恨不得把自己藏起來的一個人。
這位存在感極低、向來唯唯諾諾的二王子，竟破天荒地猛地站了起來。
動作甚至有些倉促，帶倒了身後的椅子，發出“哐當”一聲脆響，引得所有人都驚訝地看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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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似乎也被自己的舉動嚇了一跳，臉瞬間漲得通紅，手足無措地站在那裡，嘴唇囁嚅了幾下，才用細如蚊蚋的聲音說著話。
“父，父王...兒臣，兒臣也懇請，懇請諸位大師，救救三弟！”
老國王心中猛地一跳，竟有些恍惚。
他有多少年，沒有聽到自己這個二兒子用如此清晰，甚至帶著一絲急切的聲音說過話了？
怕是他自己都記不清楚具體的年月了。
自從他最寄予厚望的三兒子和他深愛的王後先後病倒，他整個人的心力和注意力就幾乎全部撲在了他們兩人身上。
焦慮、擔憂、尋求良方...早已無暇也無心再去顧及其他。
大兒子因為其不成器和屢屢惹禍，自己倒是常常訓斥他，至少還能分到一些注意力，哪怕是負麵的。
可是這個二兒子呢？
老國王努力回想，卻發現關於這個兒子的記憶是如此模糊。
好像除了一些必須共同出席的正式場合，他會像個影子一樣安靜地跟在後麵之外，自己幾乎從未主動關注過他。
他就像王宮裡的一個透明人，不爭不搶，不言不語，以至於自己都快忽略了他的存在。
直到此刻，這聲帶著懇求的，異常清晰的話語，才像一道微弱卻執著的亮光，驟然照進了老國王因偏執而忽略的角落，讓他驚覺自己似乎...錯過了很多。
不要說古雷國王了，凡是在場的人，沒有一個不震驚的，就連大王子也是一副完全沒想到的模樣。
他大概從未將這個懦弱的二弟放在眼裡過，更想不到他敢在這種場合，以這種方式突然“發聲”。
整個宴會廳陷入了一種詭異的寂靜之中，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那位漲紅了臉，身體微微顫抖的二王子身上。
這無聲的注視，仿佛比任何斥責都更讓他感到無所適從。
但是他卻並沒有像往常那樣立刻縮回去，隻是緊緊地抿著嘴，目光懇切地望向自己的父親，又飛快掃過戴沐白等人，眼神中充滿了某種孤注一擲的勇氣。
“請各位，救救我三弟！”
這突如其來的，源自沉默者的呐喊，或許比任何慷慨陳詞都更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
老國王是最先反應過來的，他罕見地衝著自己這個二兒子點點頭。
回過頭時，連眼神都給大兒子一個。
雪珂看著父子們的相處方式，實在是有些不敢苟同。
國王的表現已經再明顯不過了。
在他的價值天平上，此刻誰真心為這個家、為他的三兒子著想，誰才能得到他一絲半點的正視。
她正想開口打個圓場，提出一個更穩妥的安排，“陛下，您的急切心情我們理解。不如等下午的正式討論結束之後，咱們再...”
“不！不等了！就現在吧！”
話未說完，便被古雷國王斬釘截鐵地打斷。
老國王用力地一擺手，臉上帶著一種近乎偏執的急切和不容置疑。
“下午的議題討論，有大臣們在就行了，本王一會兒就帶諸位去看看我兒！”
他現在是一刻都等不了了，兒子的病情就像一塊巨石死死壓在他的心頭，任何一點希望的火苗都足以讓他不顧一切地去抓住。
如果不是這場午宴尚未正式結束，基本的禮儀還在約束著他，他怕是早就迫不及待地親自帶著雪珂和戴沐白等人離開宴席，直奔三王子的寢宮了。
什麼外交禮儀，什麼王國體麵，在兒子的生死麵前，似乎都變得無足輕重了。
你說得對，古雷國王對他的三兒子的確重視得很。
雪珂的耳邊突然響起一道聲音，她有些驚奇地看向寧榮榮，發覺她在看著自己輕笑。
也是，這種場合他們幾位大概是不習慣的吧，還是早點辦正事吧。
於是，雪珂不再多言，衝著神色急切焦慮的古雷國王微微頷首致意，便起身隨著他一同離開了宴席。
身後立刻呼啦啦跟上了浩浩蕩蕩的一群人，無論是天鬥使者團還是古雷王國的大臣貴族，都下意識地緊隨其後。
身後跟著浩浩蕩蕩的一群人，天鬥和古雷兩國的大臣們都跟在身後。
然而，當隊伍走到通往三王子房間所在的幽靜走廊拐角處時，那些跟隨的大臣們便極其自覺地停下了腳步，恭敬地垂首在原地等候，顯然都知道那裡是國王劃下的禁區，未經允許不得靠近。
古雷國王在兒子緊閉的房門前停下腳步，他轉過身，臉上帶著一種混合著懇求和小心的複雜神情，對雪珂低聲說著。
“公主殿下，實不相瞞，小兒因病魔纏身，如今麵容憔悴不堪，實在，實在不宜見太多外人，恐驚擾了諸位。不知您帶來的幾位高人中，是哪一位主事者精於醫治？可否讓他單獨隨本王進去探視？”
他的聲音壓得極低，充滿了身為父親的痛心和不欲人知的難堪，同時也透著一絲最後的、固執的戒備，試圖將探查的範圍縮到最小。
戴沐白看了一眼身側的寧榮榮，衝她聳了聳肩，很顯然，這樣的場合，她去最合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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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榮榮點點頭，抬頭迎上古雷國王那充滿期待又帶著審視的目光。
“陛下，我略通一些治療之術，或可先為三殿下查探一下情況。”
寧榮榮上前一步，對著古雷國王微微欠身，聲音柔和卻帶著一種令人安心的沉靜力量。
她說話時，目光坦誠地迎向老國王那充滿期盼又隱含警惕的審視。
寧榮榮心中其實猶豫了一瞬，考慮過是否提出讓自己一個人進去查看，這樣更方便也更隱蔽。
但話到嘴邊，她還是咽了回去。
古雷國王如今是看在雪珂的麵子上，以及他們或許真能救治他兒子的份上，才暫且壓下所有猜疑，給予他們這份有限的信任。
若是此刻提出讓他完全無法監控的要求，他無論如何也是絕對不能答應的，甚至可能瞬間激起他更強烈的戒備和反彈，反而壞事。
至於他們的身份，如果事情順利，那遮掩與否都不重要了。
古雷國王那渾濁卻銳利的目光在寧榮榮身上上下掃視了一番，眉頭不自覺地微微蹙起。
眼前這姑娘看起來太過年輕，氣質溫婉柔美，實在不像他想象中那種經驗老道、仙風道骨的“神醫”或者實力強悍的魂師前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