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陳東抬起明亮的眼睛“是呀,我也作這般思量。世事本就紛繁複雜,我說我所知,你說你所知,他若反對,自可再將他所知和盤托出,大夥兒坦誠無諱,暢所欲言,各自舉證,豈非才能達至求真求善的境界?”
姚歡無奈地笑了。
孩子,你還太年輕,還未被現實毒打過。
轉瞬又意識到,他是陳東,多年後,就在這同一片土地上,他已年過不惑,已被現實毒打過,仍然帶領一眾太學生,於宣和七年、靖康之恥尚未發生之際,慨然上書朝廷,請誅蔡京等六位權臣。
人和人是不一樣的。
有的人,可為五鬥米折腰,有的人,一輩子都愛惜自己的羽毛。
就像救過自己兩次的曾四郎,如今初登天子堂的曾禦史,他或許不明白,女子和女子也是不一樣的。
不是每個女子,都任憑你不由分說地控製她的身體與思想。
就算你救過那女子的性命,還恰巧英俊無雙、榮登廟堂,也不行。
姚歡與陳東分彆後,繼續往西北角走。
她去的是曾府。
門仆認得她,忙要引她進去。
姚歡卻駐足,問道“魏夫人今日可在府中?”
“回姚娘子,夫人在。”
“哦,有勞你,將這一把簪梳、一對玉鐲送到海棠院,請魏夫人撥冗賜箋,表明收到了東西,我等在門口拿憑據。”
門仆一臉疑惑,卻也不好說什麼,應聲接過,去稟報。
等了好一會兒,但見晴荷慌慌張張地跑了出來,一臉怯懼“姚娘子,魏夫人讓我,務必引你去海棠院一敘。”
姚歡這幾日,已抽空去京中書坊,尋到了魏夫人早年出過的詩詞集本,買來研究了些個。
她低聲,但誠然地向晴荷道“我那日不願,今日也不願。勞煩晴荷向夫人轉達姚歡的一句話小舟一葉乘風去,不是區區愛江湖。”
這句話,是姚歡仿照魏夫人的詩“使君自為君恩厚,不是區區愛華山”。當年曾布往來陝邊,魏夫人作了此詩贈與夫君。
姚歡希望魏夫人能在彼此都還留著一份顏麵時,曉得人各有誌的道理。
她又向晴荷強調“我既送還了曾四公子所贈的名貴之物,夫人還是要給我寫個憑據。天也不冷,我就在此等著。”
晴荷無奈,轉身進了院門。
姚歡正想讓到一邊,莫在人家大門正中央太過顯眼,卻見一輛騾車踏土而來。
停穩後,車上下來一個布衣老嫗,鐵青著臉,幾步跨到大門前,高聲叫道“上回給錢還是夏月,怎地秋月裡的錢,不打算給了嗎?若不給,我冬至便來你們這門前燒紙!”
她未喊得幾句,曾府的一個管事已出來,神情冷漠,將一個信封給了老嫗“是秋來疏忽了,我們曾府怎會賴賬,你大喊大叫做甚。裡頭是錢憑,自去銀櫃取了吧。”
老嫗錢契到手,便不再糾纏,上了騾車離去。
曾府管事扭頭,看到姚歡詫異地盯著那遠去的騾車。
他適才在裡頭,已聽手下人說了幾句,道是姚娘子不肯進門拜見魏夫人,就在牆根下等著。
管事心念轉了轉,帶著討好的口吻解說道“這婆子的兒子,原也是我府裡的馬夫。去歲國子學幾個監生有一次郊遊,該著四郎做東,但正好遇上娘子你來府中做認義親,在大郎院裡,教四郎救下了四郎那日沒去,馬夫帶著車去的,不想,一車人夜裡回來,翻入了城外的汴河,都歿了。這婆子孤苦,樞相吩咐了,每季給她些銀錢度日。”
姚歡驚愕。
她腦中空白了幾息,漸漸反應過來。
倘使自己沒有穿越,那姚家姑娘可能就真的一頭撞死在汴河邊了,也就沒有後來發生的事。而自己那日來曾府,被曾恪險些推到井裡時,曾緯出手相救,也因此留了下來、直至護送她與姨母回家,沒去什麼郊遊。巘戅奇書網suygan戅
如此說來,曾緯的確是救了她姚歡一命,但,曾緯又何嘗不是因此而躲過一劫?
姚歡再一思量,似乎更明白了。
為何她在穿越前的現代時空裡,所讀的史料,沒有一則提過曾布這個幼子為官為政的事跡?
因為,他在公元1095年的初夏,還是個沒得到功名的監生時,就已經歿於汴河。
攫欝攫。原來,曾緯,才是她穿越來後改變人生的第一個人!
一時之間,姚歡心頭湧上的,說不清是什麼滋味。
仿佛一個荒誕的夢。
“姚娘子。”
晴荷在身後喚她。
魏夫人大約終究端著老牌京城名媛的身份,沒再含糊,果真簽收了那幾件貴重珠寶。
姚歡接過蓋著印鑒的收訖憑據,衝晴荷笑笑,又將身側包袱取下打開,取出一件衣服還給她。
是那日晴荷披在她身上遮羞的褙子。
午間的陽光那麼亮堂,但晴荷覺得,都沒有眼前這女子的眸光亮。
或許,小小的星辰,在光明的尊嚴上,的確,未必輸於不可一世的中天日月。
晴荷對自己的未來感到新的惶恐。
這看起來有點倔強但不刁滑的姚娘子,做不成自己的主母了,不知四郎將來要迎進門的,是這京城中哪家權貴人家的千金呢?
不遠處,有兩副目光,亦落在姚歡身上。
“我就說,她和曾府有些古怪。不像隻是認了個乾親、免了曾樞縱容孫子逼娶民婦的麻煩,那麼簡單。在襄園,她那模樣,像是被曾家公子強占了身子的。”張阿四眯著眼睛道。
他近旁,站著個不到三十的婦人,麵容嫵媚,但神態氣質流露著鄙俗。
巘戅追文戅。厺厽追文zhuien厺厽。“阿四,你得謝我,要不是我偷偷地去富貴人家放火,教你們這些禁軍能救火討賞錢,你怎會見到有趣之事?”
張阿四道“我和兄弟們將你從逍遙洞裡贖出來,這大的恩情,你怎麼不謝我?”
婦人默了默,又道“你且去打聽仔細了,若那丫頭真的又被曾家欺負過,我好歹是她母親,大可上門要個說法。若沒被欺負,是不是,有其他的生財之道?待弄到錢,賃了新屋,就能將汝舟接回來。”
張阿四睨著她“那我呢?”
婦人道“你搬來同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