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清歡!
“大郎,這是蔡公命小的送來的,一千貫。”
裁造院深處,蔡攸接過家奴手中的幾張錢憑,皺了皺眉,道“父親不是說好給三千貫麼?”
家奴露出卑怯的神色“蔡公說,先給一千貫,大郎要不,去把定錢付了。待回頭錢補齊,大郎再去取畫?”
蔡攸煩躁地“咳”了一聲,抱怨道“談何容易!那可是戴嵩與韓乾的畫哪!說好了兩幅一道請來,且一次付清,我才談到三千貫這個價錢!”
但蔡攸也曉得,對個家奴撒氣有何用?
關鍵還是鄧家膽子小了。
鄧家,是指鄧綰、鄧洵武父子一門。
熙寧變法時,鄧綰在陝邊宋夏接壤的寧州做個小小通判。為了得到京城的館閣或者台諫要職,鄧綰上書王安石,力陳變法之利,遂被王安石繞過州官舉薦、吏部考試等正當流程,直接將鄧綰提拔為集賢校理、檢正中書孔目房公事,不久即升任禦史中丞,位列台諫官職之首。
鄧綰和蔡京、蔡卞兄弟,俱以王安石門下自居,同為神宗朝時的變法派陣營,彼此引作朋黨。鄧綰在王安石萌生退意後,跑到神宗帝跟前,力薦蔡卞這個王安石的女婿做副宰相。蔡京以新法得力乾將權知開封府期間,也對鄧綰的子侄多加照應。
而鄧、蔡兩家成為至交的更大原因,則因為,他們有共同的利益在鄧綰做過地方官的大宋邊疆——寧州、慶州地區。
“鄧綰元豐末年被先帝落職回邊疆,其實也不算壞事。一來正好避開宣仁太後在元祐年間拿變法派開刀的風頭,二來,你瞧,環慶那邊回易、放貸所得,不比十個宰相的俸祿強?可惜哪,他死得太早,否則環慶經略使的位子,會是章捷的?”
蔡攸想起父親蔡京陸陸續續與他交待的話,明白以如今情形,章捷最是忌諱朝中有人彈劾章惇任人唯親、安排自己的堂兄出鎮邊軍。因而,章捷對環慶路內的禁軍盯得很緊,就算一麵打西夏人,一麵也不耽誤整肅軍紀,收收軍中驕將的骨頭。
鄧綰老早安排在環慶的庶子鄧洵謙,雖是個辦事精乾的,和已在京中做到起居舍人的鄧洵武這個嫡子關係也融洽、配合默契,可自打章捷去了西軍,蔡京和鄧洵武從京中輸送到慶州的銀錢,鄧洵謙常常不敢分發給西軍裡的人去放貸給軍士們。
高利貸放不出去,利從何而回?難怪蔡府和鄧府連著三年的年底,手頭都緊巴巴的。
蔡攸正既惱且愁地思量著,一個小黃門進來報“蔡監丞,張尚儀來了。”
蔡攸忙將滿臉慍意抹了,衝蔡府家奴揮揮手,示意他快滾,又迅速轉身,把五張錢憑分彆鎖入櫃中。
屋外,一抹靛藍色的婀娜身姿由遠及近。
張尚儀進來,衝蔡攸嫣然一笑“今日是替太後和官家再來交待你幾句,元日朝會的禮服,可莫出了岔子。”
蔡攸見張尚儀未帶著貼身女婢來裁造院,心思如電,閃了幾閃,去將屋門掩了。
然後從腰帶處掏了鑰匙,開啟櫃門,取出一張錢憑,恭恭敬敬地捧到張尚儀麵前“眼看又是年尾,小弟是個粗人,也不曉得城中哪家的精致妙物,能入尚儀的眼。隻好,耍個懶腔,此兩百貫,乃點滴心意,求阿姊莫嫌棄。”
張尚儀抿嘴,大大方方地接了,又問“我乾兒子梁師成說的訊息,我上回可都原原本本倒給你了,畫買得如何?”
蔡攸的媚笑忽地變作了苦笑“行家有雲,韓馬戴牛,這兩位的畫,豈是小價錢能請得的。”
張尚儀惋惜道“兵貴神速,送禮也是。端王身邊可不止小梁一個親隨,他欲收韓、戴二人畫作的消息放出去,想投其所好的,可不止你蔡家。”
頓了頓,張尚儀又帶了玩味的眼神盯著蔡攸“莫不是,你們瞎聽了些飛語,以為因了朱太妃攛掇得,官家對端王,也要像對那孟氏一般,晾去犄角旮旯裡了,故而舍不得花本錢?”
蔡攸聞言,趕緊道“嗨喲,我的好阿姊,放著你這般內廷帝師的話不信,阿父和我難道會去信那些和福寧殿、隆佑殿八竿子打不著的人?”
他上前幾步,湊著張尚儀的肩頭,低語道“自白露後,官家心疾、腹瀉齊發。向太後說服官家,在元日朝會裡給翰林院圖畫局和端王加一場戲。這兩樁事,阿姊告訴小弟我的當日,我就回府稟報父親了。”
張尚儀道“元日朝會,司天監跪奏祥瑞、戶部跪奏各路貢物、禮部奏蕃邦貢物,乃祖製,向太後那般素來謹慎的作派,此番卻盯著官家,要端王在禮部尚書後,進獻翰林院的江山錦繡圖,你說,是什麼意思?”
蔡攸搗頭如蒜,一疊聲地“明白”,又詭笑道“那,章惇不得氣壞了?”
張尚儀唇角現出不屑“章相公如何,不曉得,我隻知道,朱太妃和劉貴妃,氣得在各自的閣子裡尋底下人的晦氣。特彆是劉貴妃那個蠢女人,對孟皇後自請去瑤華宮清修表現得過於得意忘形也就罷了,眼下又急著央求官家快些立小皇子為太子。她難道忘了,朱太妃除了官家,可還有個親兒子趙似呢。朱劉二人分彆有親生的兒子,又在後宮反目,向太後更鐵了心站到端王這邊。”
蔡攸聽張尚儀將拿輕佻小王爺趙佶說得,簡直好像已經準備穿上龍袍一般,自是又搜腸刮肚倒了一通“尚儀堪比女諸葛”之類的馬屁,並信誓旦旦,定在年前將戴嵩和韓乾的畫,送到趙佶府上。
末了,蔡攸想起今日除了給眼前這位玉麵閻羅納貢,還有些事要說與她知。
“尚儀,小的從阿父在開封府的舊僚處得知,那個姓姚的小賤人,將朝廷給她免的秋稅和商稅,都給了開封縣造學堂。小賤人有個同夥,原本是章惇名下正店的護院,如今竟與京城飯食行行首的兒子,合力辦了個螯蝦行,專門從開封縣的官田裡收蝦。此事定能為開封縣知縣和縣丞的考功添上個彩兒。知縣是章惇的人,那縣丞呢,小弟也去打聽了,是孟氏的表姊夫。”
張玉妍笑了“小賤人好能耐,怪不得不肯給官家做妾。對了,今日我出宮,就去給你妹子做媒去,也是該讓四郎曉得,良禽擇木而棲,我呀,更看好你們蔡家。”
……
“海蠣子?這是,活的?”
城北茅廬中,曾緯看到張玉妍端上來的食盤,眯眼問道。
像他這樣的開封貴家子弟,最講求吃時鮮菜。冬末的梅花餶飿,初春的細筍和嫩韭,春深的鰣魚和黿魚,小暑的白鱔和抱籽蝦,早秋的菱角和雞頭米,仲秋的菊花蟹釀橙。
而這個近冬時節,壯實肥腴的貝類,口感自是極佳。
隻是,城中尋常的正店裡,吃到湖河所產的新鮮蛤蜊,純屬小菜一碟。登州一帶過來的海蠣子,卻吃不到活開的。
去皮留肉、用冰匣船運了來,已須遇仙樓、樊樓這般大店才能辦到了。運到後,若一二日不能售罄,店家隻得將去歲臘月就存埋妥當的雪水取出,加上鹽、酒、皂莢,投入海蠣子做成酒醃貨繼續賣,稱為“臘水酒浸軟蠣子”。
但此刻,擺在曾緯麵前的海蠣子,顯然是剛剛撬開,撲鼻而來一股清新的海水味。
張玉妍道“這是登州剛進獻到宮裡的,一路換馬車,車內兩人守著一筐,不停往冰上澆海水,所以與海邊現采的無甚分彆。向太後賞了我一籮。水中鮮物,生食蘸蘿卜醋齏的烹飪法,最佳,故而今日正好做給你嘗嘗。”
她一邊婉婉道來,一邊用銀箸挑了幾勺研磨得極細的蘿卜泥,在越州淺紅醋裡拌勻了,遞到曾緯跟前。
曾緯撚了顆海蠣子,嘬著嘴唇,先吸一舌頭混合著牡蠣肉汁味的微鹹海水,然後夾起貝肉稍稍蘸些醋蘿卜泥,一口吞進。
冰涼,甜腥,柔滑,蘿卜醋齏的清酸藥氣,又更放大了幾分肥厚貝肉的鮮美。
曾緯閉著眼睛,靜靜品咂、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