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姚歡出門南行,依著約定,往撫順坊找邵清。
“蘇公真厲害,不過三日,司天監和翰林天文院就有動靜了。”
姚歡一麵接過邵清從賀詠處取來的東西,每張細看,一麵與邵清說起晨間所聞。
正是寒冬時節,姚歡卻因疾步穿越好幾個坊,走得一腦門細汗,顴骨處亦染了薄薄的紅暈。
邵清在案幾這頭瞧著,不由感慨,哪裡再去尋這樣叫人喜歡的側影。
想到後頭月餘,每日都能離她這般近,便是不逾禮矩,也如掉進蜜罐子一般。
姚歡翻完了那些典妻狀和幾份賬,倏地抬頭,撞上對麵這全新的柔情目光。
姚歡知曉邵清本來話就不多,但這樣被他定定看著的情形,從前於二人之間,何曾有過,未免略感不自在。
她莞爾道“你,看得我心裡發毛,好像我有什麼事誆了你、被你發現了似的。”
姚歡隨口笑言的這一個“誆”字,卻猛然觸動了邵清心中的隱憂。
那日黃昏在竹林街,他對她直抒胸臆,上來就說不想騙她。
可是,他的真實身份,分明,就是對她這個宋人,最大的欺騙。
邵清挪開目光,看了片刻打在窗欞上的雪花,方轉頭來,佯作語氣閒閒道“你說讓葉柔問大食番商偷買胡豆樹,若成了,是想去嶺南試種?”
姚歡道“對呀,葉娘子還自告奮勇去種。隻不知惠州可種得活,可要再往南,或者大理國與大宋邊境?我實在不曉得。先順利地拿到胡豆樹苗,再議吧。”
邵清道“你寬心,契裡他們尋的人,神通廣大。”
略略遲疑,終於問道“我們是從北邊搬來的開封城,若以前還結交了些行商的遼人朋友,你,可會介意?”
姚歡盯著邵清,眼中的笑意變作了參研之色“我早就想到了!”
“嗯?什麼?”邵清一驚。
刹那間,他雖麵未變色,但分明覺得自己的心,都仿佛跳空了一拍。
姚歡道“你給我的柳葉刀,其實,是遼人,偷偷賣給你的吧?我春末隨著蘇公去接伴訪遼使蕭知古,看到過他也有這種刀,說是遼國權貴才得的西域貢品。想來哪朝哪代,商賈愛倒手的奇貨之一,就是這種沾了皇室或貴胄之氣的稀罕物。”
邵清心思急轉間,麵上顏色一時複雜得很,既有稍鬆一口氣的釋然之喜,又有不知如何應答的呆怔。
而在姚歡看來,這副麵容,可不就是後世那種鑒寶節目裡常見的,主人聽到“恭喜你,寶貝是真的”這句話時,露出的神態嘛。
“你,花多少錢買的?如果很貴,猜也猜得出不是凡品呐。”
姚歡並不掩飾自己這個小商人,對於交易價格的好奇本性。
邵清已經後悔自己衝動間,挑起這樣的話題。
他隻能硬著頭皮編“未曾花錢。我家用醫術,治好過一個遼商的急症,他便送了一對好刀酬謝。”
邵清乾脆掏出自己隨身帶著的那把柳葉刀,湊到窗邊,仔細欣賞“原來是有來曆之物。”
姚歡的聲音忽地沉柔下來“所以我當初撞柱未死,在姨母家休養時,你來找我,留下其中的一把,是想著,一對兒好刀,你我各有一把,仿如信物一般?”
邵清有些局促,但沒有猶豫地點了點頭。
這確實是他的真實想法,他承認得毫不心虛。
“我是不是,有點傻?”邵清問。
姚歡笑道“是有點。”
卻又生了一絲黯然“可惜,我那把,被那個苗太醫取走,他一死,刀也沒了蹤影。”
邵清道“不可惜,刀沒了,我在。”
姚歡一愣,又樂了。
他講話,總是惜字如金,說情話也是。上回在竹林街灶間的大段莎士比亞式的表白,看來真算超水平發揮了。
姚歡把刀從邵清手裡接過來,帶著思舊之意翻來覆去看了一回,誠然道“刀出自哪裡,人出自哪裡,有甚打緊,還是須看,刀是不是好刀,人是不是好人。”
邵清小心地點點頭,繼續斟酌著言辭“那遼商確實是個有禮數的好人,但吾等畢竟是宋人,所以,送你刀時,我隻敢說,是西域來的。”
姚歡暗道,我一個從千年後來的,確實沒那麼介意這種普通善良平民的身份。就算是遼國握有權柄的人,像耶律洪基那樣對大宋沒什麼敵意的皇帝,我乾嘛要仇視他呀?
曆代邊患,說到底都是資源爭奪的問題。看不清這一點的人,才會將國家之間曾經的武力衝突,無限延長,自我洗腦成永恒的正邪之辨。同時又將國籍差彆,直接等同於人性善惡的差彆。
當然,姚歡也知曉,在這個時代,無論士大夫還是販夫走卒,都喜歡刻板地提“非我族類,其心必異”,自己表現出隻看個人、不看國籍的無所謂態度,確實,古怪了些。
但是,古怪就古怪唄,在邵清麵前,她實在不想掩藏真實的想法。
“蔡京也姓蔡,我姨夫也姓蔡,他們是一樣的人嗎?莫說你的朋友姓蕭,就算你姓蕭,又如何呢?我不在乎。隻要品性好,不做歹事。”
姚歡這話一出,邵清簡直難以置信。
仿如提心吊膽地推開一扇門,卻見仙雅恬淡的怡人風光。
“對了,蕭這個姓,其實不錯,後頭跟什麼名兒,都好聽,比如,蕭峰,蕭遠山,蕭伯納……”
姚歡摸著刀柄上的花紋,繼續開玩笑道。
反正邵清也不懂裡頭的笑點。
“蕭伯納……”
邵清聽到這三個字,卻用心記下了。
此名甚好。伯仲叔季,海納百川。
若與她終成眷屬,長子的名字,就用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