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喝,喝了發幾身透汗,就好了。”
“軍爺,師父,我昨日已來喝過湯劑,隻緩了片刻,夜裡又頭痛如裂、身在冰水一般。”
姚歡在短短十來步內,就聽了三四回這樣的抱怨。
她瞥了一眼其中一個病人,看到他神色痛苦的麵龐上,那張發了紫紺的嘴唇,觸目驚心。
姚歡顧不得多看,跟著王參軍,疾步踏入官驛,穿堂過院,來到驛站深處。
陳設簡單的屋中,竹榻上,邵清原本頎長挺拔的身體,在被衾下蜷成了一團。
姚歡上前,見邵清雙目緊閉,身子無法控製地劇烈顫抖。
與外頭那些病患一樣,他的雙唇,也有烏紫之相,但麵部症狀更嚴重,臉色灰白,鼻翼和唇角,現出皰疹來。
不過短短十日,那個在夕陽下給予自己脈脈溫情的擁抱和灼灼熾意的親吻的健康男子,就變得虛弱萎靡、殃殃無助。
姚歡登時覺得額頭仿佛咚地被狠狠捶了一記,倉惶之意襲來。
刹那暈眩後,她強令自己穩住駭異驚恐的情緒。
“靜波,是我。”姚歡湊近,一邊喚他的字,一邊將手掌覆上他滾燙的麵頰。
邵清於高燒中尚存幾分神智,顯然辨清出了姚歡的聲音,想奮力撐開眼皮,卻睜不大眼睛,隻眯著,一小半瞳仁裡的亮光接上了姚歡憂心如焚的注視。
他的嘴唇不停囁嚅著“冷,狼皮,熊皮。”
王參軍難受地歎氣道“我們這裡不是中原,哪裡去尋裘衣褥子呐。”
一邊侍候的驛卒,苦著臉,向王參軍和姚歡道“也就七八日前,邵醫郎借了州府裡的馬,往廣州打了個往返,帶回幾袋胡椒,過江去治瘧。聽說是看診了幾個將死的病人後,前日夜間,他自己也發了疫,東江那邊的縣丞送回州裡來,詹知州和蘇公交待吾等專門用小鍋熬了湯方,藥材都是齊活的,良薑、豆蔻、小柴胡……”
姚歡已無心聽他重複聖散子方的配藥,回頭往門外去尋同來的蘇過。
蘇過剛剛將隨著馬車一同運來的黃花蒿汁和酒蒸胡椒汁卸在驛站院中,抱了一壇蒿汁進屋。
姚歡站起來,對蘇過和王參軍道“邵醫郎起病太急太惡,我隻用我的蒿汁方子治他。酒蒸胡椒的方子,既是他說的,或許也來自醫書。可否勞煩參軍和小蘇學士,將尚能行走前來吃湯劑的病患,分為三組,分彆用聖散子方、蒿汁、酒蒸胡椒水醫治,以觀療效。”
蘇過沒有猶豫地應了。
方才外頭的情形,他也看得分明。
現下,無論蒿汁奏效還是酒蒸胡椒奏效,其實都是他內心所希望的。
……
夜幕降臨,窗戶關著,門檻和室內熏著艾草。
姚歡將自己從山上拆來的紗帳支在竹榻上,檢查了一回帳中是否放進蚊子來,才端起藥碗,鑽進帳去,給邵清喂今日的第二碗蒿汁。
邵清仍在高燒中,靠著意誌深處的吞咽指令,將蒿汁飲儘,在姚歡懷裡戰栗著,這一回說出的,卻不是“熊皮、狼皮”,而是“這瘴癘病氣,過給你,怎辦”。
姚歡柔聲哄他“沒有蚊子,就不會過給我,正經醫書上說的,等你好了,我給你細看。”
三伏天,門窗緊閉,帳中悶熱得如蒸籠,加之對於蒿汁的療效惴惴不安,姚歡感到前額滲出的汗珠,如螞蟻般癢癢地爬過麵頰。
過了一會兒,邵清似乎睡著了,呼吸沒有半昏半醒時那麼急促。
姚歡也累極,俯身躺在他身邊,閉目養神,讓肢體放鬆下來,讓心靜下來,燥熱就能退散好幾分。
黑暗中,邵清忽然又嘟囔起來。
“納納……”
“梓吉穀爾奈梓……”
姚歡本來已經快要入睡,以為邵清叫她,倏地睜開眼睛,側身過去,聽他在說什麼。
卻半句都聽不懂。
姚歡嚇得噌地坐直上半身。
現代醫學上所說的譫語?
他不會是,進入譫語的病情加重階段了吧?
姚歡趕緊去推他。
“嗯?”沒推幾下,邵清應了她一聲。
“你還冷麼?”姚歡問,試圖在黑暗中辨彆他的精神狀態。
“好上幾分了,讓我歇歇。”邵清喃喃道,又沒了聲音,似是重新入睡。
口齒比之前清楚多了啊,不像譫語。
姚歡狐疑地躺下。
這一回,直到她也睡著時,身邊的人再沒發出那些奇怪的音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