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相爺這一嗓子,令等候在隨侍人員隊伍裡的姚歡,倏地抬起頭來,直愣愣地望著正向蘇頌作揖的綠袍官員。
那三十餘歲、麵架冷峻的男子,正是將會名垂宋史的大人物——宗澤。
邵清敏感地側頭,問姚歡“怎麼了,你識得此人?”
姚歡念頭一轉,作了一個“當然識得”的表情,輕聲道“這是個好官。我在開封縣雇的流民,不是來自河北路嗎?我聽他們說過,紹聖三年,河北路修禦河,廣征民夫,正是酷寒的凜冬,民夫多有僵立而亡者。是一位姓宗的縣尉,越級上奏,請求朝廷暫緩修河,延至春暖花開時動工。流民們都稱其為汝霖恩公。應該,就是他吧。”
邵清聞言,喃喃著“宗汝霖,宗汝霖”,驀地也恍然大悟道“我說怎地這個表字有些熟悉,此人大名宗澤。元祐末年的進士,殿試時,竟寫了萬言策論,痛斥元祐臣子構陷冤案、貶謫變法派宰相蔡確,當時在京中士林頗引發了一番震動。”
二人正言語間,隻聽前頭的雄州主帥張赴,笑聲爽朗地將宗澤引到身前。
張赴既是新黨領袖章惇的親屬,對於宗澤這樣在元祐朝直言維護過新黨成員蔡確的下僚,也十分親善。他興衝衝地與蘇頌道“宗汝霖今歲,臨時得了朝廷差遣,來我雄州榷場做監司,正巧拜見蘇公。”
蘇頌於元祐末年出任禦前首相時,曾為宗澤的殿試名次說過公道話,避免這樣直言進諫的讀書人被排除於國朝儲臣之外。
此際,再次見到對自己有知遇之恩的伯樂,宗澤卻隻深深一揖,開口喚了一聲“蘇公”,就沒了下文。
仿佛白做了這幾年官,半分都沒學會場麵上談笑風生、左右逢源的本事。
蘇頌笑眯眯看著眼前這已不算年輕的宗澤,溫言道“汝霖,京城作彆,一晃五年,其間聽聞你在修河之事上為民請命,活人無數,老夫那日高興得,喝了一壇酒,差點兒就醉得醒不過來咯。”
宗澤抬起頭,目光裡頭,儘是動容之色,張口想斟酌言辭,卻仍訥訥難為。
蘇頌眉眼展得更開,提袖向張赴作個手勢“算了算了,想聽宗汝霖說幾句漂亮話,比讓你這雄州產鹽鐵還難。走吧,吾等進城。”
……
蘇頌體恤不善辭令的後輩官員,更體恤那對無心官場應酬的鴛鴦。
一路行來,邵、姚二人固然謹言慎語,蘇老相公卻看得分明,這樣一對情投意合的新婚鶯燕,繾綣哪裡封得住,縱使口舌緘默,那甜蜜卻是如春水波澤,漲滿了眸眶,又似山花紅暈,熏染眉梢。
於是,一番寒暄禮數過後,蘇頌主動與張赴道“官家雖在胡豆北銷一事上,命姚氏隨老夫來觀摩行情,但她畢竟仍是商家,不便入住官驛。城中尋個清潔安妥的客館,讓他夫婦二人歇息即可。老夫那位姓趙的朋友,攜了幾張琴入榷場的,從前得邵郎中照顧,與他夫婦二人甚為熟稔,也住在同一間客館吧。”
張赴實則,對“邵清”這個名字更為熟悉。
他滿口答應“蘇公,此前章質夫所言善治金鏃傷的朝廷醫官,真的被你帶來了,本帥指著他這些時日,費心教授一番州裡的郎中呢。你放心,本帥定好好招待他夫婦二人。”
蘇頌道“榷賣胡豆,或者指教醫術,本就是他夫婦二人的本分,張公倒不必格外招待。讓宗汝霖作陪便好。”
……
夕陽下,宗澤沉默地在前頭走,邵清領著父親與妻子,老實地跟著他。
宗澤走得飛快,邵清倒還罷了,姚歡提著裙子,趙融年邁體衰,實在有些追不及那節奏。
邵清隻得疾步上前,與宗澤拱手道“宗監司若還有事,有勞指一處相熟的客館,吾等自行前往即可。”
宗澤看看邵清,又扭身看看後頭那一個老人,一個婦人,那張不苟言笑的臉色,忽地升起出一層歉意。
“是宗某疏忽,吾等走得慢些。客館,也就半裡路就到了。”
宗澤放緩步伐,正拐過巷子,迎麵匆匆而來一人,險些與他撞上。
是個十三四歲的少女,靛色衣褲、月白色褙子,雖然從式樣到料子都不算上乘,卻也乾淨無補丁。
少女一手握著一團麻繩,一手抱著一隻小狗,小狗十分乖順,拱在少女衣襟前。
少女看清宗澤身上的官袍,唬了一大跳,忙屈膝道“驚擾了官人,請官人恕罪。”
宗澤擺擺手,表示無妨,正要讓她走,忽地多打量了她一眼,低低地“哎”一聲,儘力擠出幾絲和顏悅色的笑容,問那少女“你,可是左近鄉裡的?”
少女一愣,怯怯點頭,回稟道“民女是大澤田家女。”
宗澤道“給雄州的城郭戶家做事?”
短暫的瞬間,旁觀的邵清和姚歡,琢磨宗澤的話,均明白他何處此言。
少女麵色黝黑,應是常年日曬所致。但她的穿著來看,又非自耕農乃至佃戶人家女兒的打扮,與雄州城中的小娘子差不多,隻是身著褲子而非裙裝。
少女語音中的緊張局促之意,轉成了戚然“家中去歲積欠的春秋兩稅,交不出來,隻得將我賣給城郭戶做婢女。”
宗澤蹙眉“你鄉裡的青苗法,幾分息,州縣可有抑配之舉?”
少女本來低頭看著自己懷裡的小狗,聽到宗澤此話一出,她突然抬起雙眼,望著眼前的大官人,口齒清晰道“什之過四,計息推賞,無問貧富,無問願與不願,強行抑配。”
她說到最後四個字,怯意幾無所存,全然由憤恨所取代。
宗澤默然片刻,輕歎一聲“知道了,你走吧。”
少女瞄了眼一旁靜觀的邵清與姚歡,疾步離去。
一行人來到客館,宗澤叮囑掌櫃幾句此乃張帥的貴客後,姚歡取出一包小龍蝦肉脯,奉給宗澤“請宗監司嘗嘗。”
宗澤倒不推辭,淡淡道謝,接過,打開仔細瞧。
聽姚歡簡略補充了幾句此物淵源後,宗澤眼神一閃,豪不掩飾自己的敬意,道“當年殿試後,宗某外放所任的第一個官職,便是大名府館陶縣縣尉。娘子大善,收留我河北的流民。”
又望向邵清,誠懇道“已是酉末時辰,幾位舟車勞頓,吾等不去外頭尋正店了吧,本官便在館驛中請一頓晚膳,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