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錦華大聲道“你不喝酒也就罷了,如今又要先行離席,豈不是太沒禮數?”他聲音甚大,席間眾人儘皆愕然,桑鷲、端木克彌和董斜川均默然不語,金杵悲麵色沉靜,不見喜怒,對眼前的一幕顯得漫不經心,隻皮清晝滿麵通紅,點頭道“是啊,大夥兒喝得正開心,白兄弟莫要掃了大家的興致。”
白衣雪啜了一口香茗,懶洋洋地道“酒逢知己千杯少,話不投機半句多。各位既然興致高,就請自便,我還有事,先行一步。”
黎錦華霍地站起身來,冷冷地道“白兄看來未將我們這些人當做朋友,既然如此,我偏要留呢?”
白衣雪氣塞胸臆,心想我處處相讓,你當我真的怕你不成,道“怎麼,黎兄難道還要強行留客不成?”
眼見白、黎二人劍拔弩張,錢通神瞟了一眼莫翎刹,卻見她喜笑盈腮,秋水含情,隻顧瞧著身邊的白衣雪,似乎全然不將眼前之事放在心上,忙站起身來,笑道“二位兄弟,請瞧在哥哥的薄麵之上,不要吵了。”頓了一頓,向著黎錦華說道“黎二弟,今兒你和白兄弟能來,都是給足了錢某的麵子。白兄弟心中掛念生病的朋友,無心喝酒,此刻不得不先走一步,那也是情有可原。大夥兒細水長流,待得白兄弟朋友的病好了,改日錢某做東,再請二位兄弟坐下來,痛痛快快地喝上幾盅,好不好?”又向白衣雪笑道“白兄弟,你意下如何?”他浸淫生意場多年,機靈圓通,說話自是滴水不漏,將雙方的情麵都能照顧到。
哪知黎錦華對眼前莫翎刹的親昵神態一一瞧在眼裡,心中早已妒火熊熊,再加上了喝了不少悶酒,理智幾近喪失,喝道“白兄先走一步也無不可,隻要自罰三杯,再走也不遲!”
白衣雪冷笑一聲,不予理會。莫翎刹忽地俏臉一沉,目光轉停在黎錦華的臉上,冷冷地道“我也準備先走,難道也須自罰三杯?”
黎錦華立在那裡,一張俊臉漲得通紅,他妒意方熾、酒意正濃,頭腦發熱之下正準備豁出去,然而莫翎刹一雙冷若冰霜的眼神向自己射來,驚得酒頓時醒了大半,瞬霎沒了心氣,囁嚅道“這個……這個……”
正在此際,忽地一個粗豪的聲音從樓下傳來“董斜川,你躲得了初一躲不過十五,快快給我滾出來!”聲音不高,卻穿透了酒樓的一片喧嘩熱鬨,字字清晰無比地傳入每個人的耳中。
董斜川聞聲臉色大變,右手一顫,一杯酒倒有大半潑灑到了桌上,強笑道“兄弟方才想起來,今日尚有公務未曾處理,失陪了,失陪了。”團團一抱拳,起身便欲離去。
人影一閃,白衣雪已搶先攔在了酒閣子的出口處,笑道“董虞候,莫大小姐還未離開,你如何能先行離去?你要去處理公務也可以,自罰三杯,再走也不遲!”
董斜川急道“今日兄弟確有緊急公務纏身,得罪之處,還望海涵!”雙掌一推布簾,強行向外闖出。就聽簾外一人笑道“我兄弟說的不錯,董斜川,你自罰三杯,再走也不遲!”那人出手如電,隔著布簾與董斜川雙掌相交,一聲悶響,震得董斜川“蹬”、“蹬”、“蹬”連退三步,一屁股坐又坐回到座椅上。布簾旋即掀開,一名闊麵重頤,身長八尺的魁梧中年漢子,威風凜凜地叉手站在門口。
白衣雪喜道“大哥!”
那魁梧大漢正是楊草,他哈哈大笑,說道“兄弟,彆來無恙否?”眼神一掃,酒閣子裡餘下眾人,除了殿前都指揮使司的副都指揮使端木克彌之外,儘皆不識,當下也不以為意,向端木克彌微一抱拳,說道“端木兄,請了!”蒲扇般的大手一抬,便向董斜川抓來,口中笑道“老董,上回安慶城你連招呼都不打,就匆匆離去,怎地也不給我一個儘地主之誼的機會?”
董斜川大駭,伸手一格,楊草手腕倏地一翻,已緊緊地抓住他的胳膊,直如一把鐵鉗一般,勒得董斜川隻覺臂骨欲裂。楊草笑道“我心中過意不去,特到臨安來尋你,你又百般躲著不見,豈是待客之道?來,來,你我找個清靜的地方,好好敘敘舊。”
董斜川哪裡敢依,眼珠一轉,強笑道“這裡在座的也都是好朋友,何須另尋他處?楊都校遠道而來,坐下喝上幾盅,暖暖身子再說。”
楊草目光在各人臉上一轉,淡淡地道“老董,你我二人敘舊,還是另尋一處清靜之地,免得在此攪了大夥兒的清興。”
楊草闖將進來,酒閣子裡除了白衣雪和端木克彌,其他眾人一時毫無頭緒,故而都袖手旁觀,到了此際,心下均已明白二人間,此前必有齟齬。
錢通神今日做東,眼見楊草要強行帶走董斜川,而董斜川是他邀約的客人,令他臉上難看,下不得台。不過他為人圓滑世故,一來看出楊草來者不善,且身手不凡,又是朝廷軍官,自是不願先行出頭,給自己招惹麻煩,二來楊草與白衣雪十分熟稔,關係非同一般,更不肯輕易結怨,對董斜川的話隻作沒有聽見,坐在位子上滿麵笑容,袖手不語。
董斜川何等機警,見錢通神裝傻充愣,心裡暗罵“好一個滑頭的家夥!”說道“隻怕我依得你,在座的各位好朋友也不依哪。”他心念疾轉,心知今日若想脫困,須借他人之手,輕描淡寫的一句話,便欲將眾人儘皆裹挾到這場衝突中來。
金杵悲、桑鷲誰也不想無緣無故地蹚入這趟渾水,隻作沒有聽見,端著酒杯,冷眼觀望。端木克彌與楊草、董斜川同朝為官,平日裡也算有些交集,眼瞅著二人僵持不下,他自覺臉上掛不住,正欲開口相勸,身旁的黎錦華忽地站起身來,喝道“哪裡來的鳥人,膽敢如此無理?”他今日這場酒喝得鬱悶之極,一肚子氣正無處發泄,眼見楊草與白衣雪以兄弟相稱,關係親密,免不得遷怒於他。
楊草冷冷地道“你又是什麼鳥人?”
黎錦華喝道“我是你黎二爺!”縱身向前,右掌呼地平胸拍出,正是裁雲掌法中的一招“風卷殘雲”,肉掌未到,一股強勁的掌風先至,端的是剛猛無儔。楊草喝一聲“好!”他的折柳手何其厲害,左手緊緊鉗住董斜川,令他動彈不得,右掌揮出應敵。
二人雙掌尚未相交,均覺掌風颯然,心知對方掌力之雄渾,實屬罕見。黎錦華年輕氣盛,莫翎刹又在近在咫尺,豈肯輕易示弱露怯?他拚著自己受傷也不願後退半步,深深吸了口氣,屏住氣息,硬生生地接下這一掌,但覺對方的掌力傳將過來,自己的五臟六腑,震得如翻江倒海一般,攪成一團,幾欲作嘔。
楊草亦覺一口氣滯窒在胸口,十分煩惡,沒料到對方年紀輕輕,竟能硬接自己一掌,口中讚道“好掌力!”
黎錦華緊閉雙唇,不敢接口,隻恐一口氣從口中泄出,立時便會真氣渙散,造成嚴重的內傷。
楊草暗運內力,瞬息間體內的氣息便已順暢,笑道“來而不往非禮也,你也接我一掌!”右掌在胸前倏地劃了一道圓圈,自下而上,拍向黎錦華的前胸。黎錦華心胸煩難當,焉敢再次正攖其鋒,右足一蹬,閃向身前左側,雙掌前後交叉,一招裁雲掌法中的精妙之招“雲舒霞卷”,後掌雖是後發卻更加迅疾,與前掌一起齊齊拍出,掌法輕靈,姿態俊逸,煞是瀟灑好看。楊草凝神揮掌化解。
楊草、黎錦華單掌對雙掌,鬥到了一起,酒閣子空間局促,難以騰挪,二人淩厲的掌氣所到之處,菜盤、酒盅儘皆碎裂,一時之間,“劈裡啪啦”響聲不絕,湯汁四溢、酒氣衝天,餘人不得不紛紛避讓閃躲。饒是如此,皮清晝和端木克彌離得最近,身上還是滴濺了不少的湯汁酒水。
馬泰常躲到拐角處,嚇得麵如土色,叫道“大家有話好說,倘若之前有什麼誤會,不如化乾戈為玉帛,坐下來好商量。”忽地一塊瓷碗的碎片飛來,他低頭躲閃不及,額角頓時鮮血涔涔,嚇得趕緊藏到了桌子底下,兀自高聲大叫“彆打了,彆打了!”
桑鷲眉頭一皺,勸道“大家都是朋友,莫要傷了和氣。”
董斜川叫道“皮洞主,咱們好好的一頓酒,就這樣被他攪掉了,你老人家也不出手管管?”
皮清晝聽了,怪眼一翻,說道“不錯,要打,你們到外麵打去!彆攪了老子喝酒的興致。”手腕一抖,已取出一根黑黝黝的“黑龍爪”來,那爪柄長約兩尺,爪頭形如一隻鷹爪,四根鋼指又細又長,呈屈撓之狀,爪尖鋒利異常。他手臂一展,黑龍爪向前探出,爪頭顫動,四隻利爪霎時遍點楊草的百會、神庭、睛明、風池四處穴位。
楊草識得厲害,右掌斜向揮出,逼開黎錦華,黑龍爪的利爪也已到了眼前,他深吸一口氣,身子向後仰躺,左臂一振,將董斜川提至身前,送到利爪之下。皮清晝一聲怪嘯,黑龍爪迅捷繞過董斜川,爪頭利爪森森,寒光點點,在楊草眼前直晃。
酒閣子終是狹促,皮清晝占儘了兵刃的便宜,楊草連退幾步,已被逼至牆角,退無可退。皮清晝手持利器,占得了先機,竟是不給他片刻喘息機會,黑龍爪翻飛靈動,將楊草罩在一片寒光之中。
酣戰之中,皮清晝一招“蒼龍躍淵”,黑龍爪直抓楊草的胸前,楊草猛一吸腹,堪堪躲過黑龍爪淩厲的尖爪。孰料皮清晝的黑龍爪竟暗藏機關,爪頭龍驤蠖屈,上下屈伸皆是自如。他手指一按爪柄上的機栝,爪頭的四隻利爪“吧嗒”有聲,陡然間暴長數寸,手腕一擰,利爪猶如蛇信反噬,再次襲來。
高手比鬥過招,進退趨避原是在毫厘方寸之間見分曉,這一下太過奇巧突然,楊草要想閃避已然不及,利爪過處,將他胸前一大片衣襟扯得稀碎,幸未傷得肌體。
皮清晝一招得手,大為得意,叫道“識得厲害了吧,快快投降,老子還有更厲害的招數,沒有使出來呢。”
楊草大怒,虎目圓睜,喝道“也讓你這個大頭鬼,見識見識我折柳手的厲害。”施展折柳手的功夫,便要來奪皮清晝的黑龍爪。董斜川為人機警,趁著楊草應敵分神之際,身子如泥鰍一般,猛地一扭,頓時滑脫開去。白衣雪擔心他開溜,閃身擋在了酒閣子門口,心想“這個皮清晝是個渾人,讓他吃點楊大哥的苦頭也好。”皮清晝的黑龍爪利爪霍霍,上前搶攻,楊草無暇顧及董斜川,不得不與之周旋。
黎錦華瞧出便宜,一亮雙掌,亦從側麵向楊草夾攻過去。白衣雪喝道“不要臉,要以多打少麼?”他不欲與黎錦華再度交手結怨,長劍出鞘,徑向皮清晝刺去。
白衣雪心下惱恨皮清晝兵刃陰毒,暗箭傷人,甫一出手,便是“雪流沙十三式”中的攻敵殺招“急雪舞回風”,長劍揮刺出去,飄渺靈矯,雖是一招,卻遍襲皮清晝的周身要害。
皮清晝數十年來在烏蒙山清心修煉玄功,極少踏入中原和江南武林。他此次受恩平王府邀迓,不遠千裡來到臨安城,固有受其幣重言甘之誘的緣故,另一方麵,皮清晝雄心萬丈,也有借此機會,要在中原及江南武林,大展神通、顯身揚名之意。
皮清晝既自負了得,不免對中原及江南的江湖人士心生賤視。他來到恩平王府,雖被奉為了座上賓,但恩平郡王對情教諸位使者、唐泣、司空悲秋等人也都敬重有加,自己並無特殊的照拂,皮清晝嘴上不說,心底卻是大不服氣,隻覺金杵悲、唐泣等人,不過是徒擁虛名罷了。
皮清晝過於自負,應敵之時審慎防範之心便去了大半。之前白衣雪與黎錦華暗中角力,小試身手,已然崢嶸初露,金杵悲、端木克彌、錢通神等人早都收了小覷之心,戒意十足。然而在皮清晝看來,黎錦華雖貴為威震天下的四大山莊名下弟子,卻是忝竊虛名,技藝不過爾爾,兼之白衣雪又是個弱冠少年,華而不實,始終沒有真正放在眼裡。待到白衣雪精妙絕倫的劍招出手,他始有驚覺,要想躲閃已是不及,白衣雪長劍指處,“嗤”的一聲,劍尖已在他的羊皮披氈子,劃了一道長長的口子。
酒閣中人人都是武學好手,白衣雪這一劍精妙入神,如何瞧不出來?楊草、莫翎刹一個笑容可掬,一個笑靨如花,皆是喜不自禁;金杵悲倒吸了一口涼氣,臉上神色木然,心中卻大為吃驚,凝神細思,一時也猜不透眼前的這位白衣少年,究竟是何來曆。桑鷲一瞬不瞬地盯視著白衣雪,暗自尋思“此人年紀輕輕,就有如此的劍術修為,不知是哪一家名門大派的弟子,待會須與他好好結識一番。”
皮清晝被白衣雪殺了個措手不及,楊草乘機橫肱一撞,一瞬不瞬矮墩墩的身子禁受不住,向後連退,直到撞上一張椅子,方才拿住了樁子。他屁股一沉,卸下來力,頓時將那張椅子坐得稀爛。楊草哈哈大笑,說道“大頭鬼,你拿椅子撒什麼氣?”
皮清晝癱坐在地上,呼呼地喘著粗氣,怒道“老子願意,你管得著麼?”他來到臨安之前,曾立下一番宏願,要讓江南的武林人士提起“靈墟洞”三個字來,無不敬仰畏懼。豈料初次登台獻藝,寶貝羊皮披氈,便被白衣雪劃了一道長長的口子,緊接著又被楊草撞得狼狽不堪,雖未受傷,卻也算是栽了個大大的跟頭,實屬奇恥大辱,不免麵紅耳赤。好在先前的一通豪飲,他的臉色本來就已通紅一片,旁人倒也瞧不大出來。
楊草笑道“大頭鬼,你的衣衫也破了,咱倆便算扯平,我也不找你賠我衣服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