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雲碧!
白衣雪離了施宅,徑往熙春樓而去。掌櫃馬泰常正在悠閒地喝著茶湯,瞧見他急忙忙地衝進店,趕緊迎上前來,肥胖的身軀竟是利索之極,圓滾滾的臉上堆滿了笑容,笑道“白公子,多日不見,彆來無恙否?”
白衣雪微笑道“我很好,馬掌櫃最近可好?瞧你滿麵紅光,想必生意興隆,日進鬥金哪。”
馬泰常笑眯眯地道“多謝白公子的金口,小可今後還要承蒙公子多多關照。”
白衣雪道“不敢。請問莫大小姐在嗎?”
馬泰常笑道“今兒倒是沒見她過來。公子是要找她麼?”
白衣雪道“嗯,馬掌櫃,麻煩你給我備上一桌酒菜,須是莫大小姐平日裡最喜歡吃的,再勞你的大駕,捎個話給莫大小姐,就說我略備薄酒,在此恭候她大駕光臨。”
馬泰常意味深長地瞧了他一眼,笑道“是,是。小可這便著手去辦。”引著白衣雪上了二樓的一間酒閣子,吩咐酒保安排酒菜,隨即出門而去。
白衣雪臨窗而坐,望著窗外呆呆出神,腦中一片混亂“一會她來了,我該如何開口?我雖於她有過救命之恩,但當初救她,本也沒有圖她回報之意,如今開口求她去弄佛頭青的解藥,施恩圖報豈非君子所為?況且她救了楊草楊大哥,還替楊大哥尋了安身之所,感激她還來不及呢。”
轉念又想“人命關天,沈家妹子命在旦夕,眼下也顧不得那麼多了,她既與唐泣熟識,哪怕隻有一線生機,怎麼也要試上一試。一會見到了她,我便直言相告,她若是……不肯,卻又如何是好?”又想“她對沈家妹子似乎有些誤會,一會見到她,前因後果,當麵和她說個明白就是了,我再苦苦相求,她心地善良,料想不至於見死不救。”言念及此,心中略感寬慰。
呆坐良久,腦中忽地想起那晚莫翎刹與唐泣在屋中的對話,不由地“哎呦”一聲,險些失聲叫了出來,心中隱隱感到一絲不安“唐泣分明對她不懷好意,而她對唐泣顯然心生嫌惡,我讓她……去要佛頭青的解藥,豈不是強人所難?”
想到這裡,他頓時坐立不安起來,在酒閣子中來回踱步,苦苦思索“即便我苦苦哀求,她應允了,找唐泣要佛頭青的解藥,唐門以毒立威江湖,佛頭青更是其門中的頂級毒藥,唐泣豈肯輕易與人?再者,唐泣若是問起緣由來,她又該如何說?倘以實情相告,唐泣定然不允,說不定還要就此追問唐滯的死因,那可如何是好?若不以實情相告,又找什麼由頭,能讓唐泣甘心奉送解藥呢?”他越想心底越發焦躁,隻覺自己此舉,實在太過唐突,一個人在酒閣子裡,長籲短歎起來。
他苦思冥想之際,酒保進進出出,已經擺好了酒菜,笑道“客官,菜肴都備齊了,按你的吩咐,都是莫大小姐平日裡愛吃的菜。”
白衣雪瞧著一桌子的珍饈佳饌,玲瓏細巧,一陣陣的香味直撲鼻端,即便心緒不佳,也忍不住讚道“好香啊!”
那酒保正是白衣雪初到熙春樓遇見之人,一臉得色,笑道“可不是嗎?偌大的臨安城,大大小小的市肆酒樓,少說也有數千家,單是鼎鼎有名的,除了我們熙春樓,還有……”掰著手指,數了起來“春風樓、登雲樓、玉樓、會仙樓、三元樓、潘樓、高陽樓、樓外樓、和豐樓、中和樓、狀元樓、賞心樓、五閒樓、和樂樓、太和樓、西樓、太平樓……,哎喲,公子,當真是數不勝數。”
白衣雪笑道“酒樓雖多,卻都不及貴店萬一。”
哪知酒保微微搖頭,正色道“公子此言差矣。臨安城中的這些名樓,紛紛憑藉地力,薈萃南北,博采眾長,各家有各家的好,難說孰高孰低。不過臨安城裡的名樓雖多,各有特色,總體上隻分為兩大流派。”
白衣雪本就心中愁悶,遇到這麼一位絮絮叨叨的酒保,倒也不失為一個不錯的解悶夥伴,笑道“不知是哪兩大流派?還請小哥賜教。”
酒保笑道“不敢!臨安城裡的酒樓林林總總,分作了‘湖上幫’和‘城廂幫’兩派。這‘湖上幫’嘛,顧名思義,主打魚、蝦、野鴨、灰雁等湖鮮、水禽,擅長生炒、清燉、嫩溜,他們菜肴的特點,是不仰賴調料,輕油膩,注重食材的清、鮮、脆、嫩,保留其原形、原汁、原味。‘城廂幫’則以肉食為主,烹調方法以蒸、燴、氽、燒為主,講究輕油、輕漿、清淡鮮嫩的口味,以鹹為主,略有甜頭,可謂鮮鹹合一。”
白衣雪聽得津津有味,道“不知貴店屬於哪一派?”
酒保笑道“一方水土育一方人。臨安地處江南,自古便是魚米之鄉,當地人最喜食用魚蝦。若要說到城裡哪家的魚蝦做得最為正宗,不是小的說大話,咱這熙春樓說第二,無人敢稱第一。我們店裡的湖鮮,選料精細,行廚有序,吃起來口感鮮嫩,口味純美,色、香、味俱全。”
白衣雪笑道“哦?貴店最有名的菜肴,又有哪些?”
酒保的酒糟鼻子愈發紅腫透亮,洋洋得意地道“那就多了去了,公子請看,莫大小姐平日裡最喜歡的吃的這幾樣,就是本店的名菜,小的給你介紹介紹?”
白衣雪道“如此有勞小哥了。”
酒保道“馬掌櫃剛才有吩咐,今日給你上的四樣乾果,是虎皮花生、核桃粘、五香杏仁和酥炸腰果。勸酒的蜜餞也有四品,分彆是櫻桃煎、金絲蜜棗、蜜餞佛手和蜜餞青梅,十六樣熟菜是鱔魚炒鱟、醋摟青魚、香螺煠肚、煨牡蠣、清蒸鰣魚、龍井蝦仁、排炊羊、紅泥手撕雞、微豉爆肉、細抹羊生膾、群仙炙、金鑲白玉板、玉蘭豆腐、拌芹菜、芥菜斎,配以縷肉羹和雪菜筍絲湯。至於糕點麼,有八珍糕、雪花酥、千層蒸糕、油墩兒,麵食備的是笑靨兒、蕭美人、蓮花肉餅和蝦爆鱔麵。”
白衣雪見桌上器皿新潔精美,擺有一副注碗,兩副盤盞,連同酒壺、酒提,儘皆發出耀眼冷冽的光芒,俱是上等的銀器,笑道“美食須配美器,更須佳釀相伴,今日備的又是什麼美酒?”
酒保神飛色動,使勁地揉了揉酒糟鼻子,鼻頭愈發紅亮,掰著手指說道“公子,臨安城這麼多家的酒樓,幾乎家家都有自釀的美酒佳釀,比如紫金泉、眉壽堂、瀛玉、雪醅龜峰、仙醪、錯認水、溪春、瓊酥、浮玉春、秦淮春、銀光、清心玉練槌、六客堂、雪腴、和旨、步司小槽、宣賜碧香、殿司鳳泉、瓊花露,還有蓬萊春、玉髓、蘭陵、龍遊、玉瀝、藍橋風月、齊雲清露、十洲春、玉醅、海嶽春、玉醑……”他如數家珍一般,一一念來,說到興頭之上,更是口沫橫飛。
白衣雪見他離得雖遠,但口沫飛濺,趕緊打斷了他的話頭,笑道“這麼多的美酒,我一時也記不住,貴店的美酒佳釀,又叫作什麼?”
酒保笑道“我們熙春樓自釀的美酒,那也是鼎鼎有名,喚作玉瓊漿。”
白衣雪喃喃地道“玉瓊漿,玉瓊漿……端的是個好名字,好名字!”
酒保嘿嘿笑道“不僅名字好,口味更好。熙春樓的玉瓊漿,入口甘甜綿軟,瓊漿玉液順著鼻腔和味蕾,散入四肢百骸,當真是渾身通泰,回味悠長,比起大內皇宮的薔薇露和流香酒,也輸不到哪裡去。若以玉瓊漿來浸泡藥材,製作藥酒,可除濕實脾,調和五臟,行滯氣、滋血脈,壯筋骨而進飲食。”
白衣雪笑道“如此佳釀,該當喝個痛快,不醉不休……”
酒保道“公子不知,我們的玉瓊漿,就是喝上個十碗八碗的,頭也不疼,嘴也不……”
忽聽門外一個銀鈴般的聲音笑道“玉瓊漿喝下去頭不疼,怎麼我隻聞到了酒香,這頭就疼得厲害?”笑聲未絕,酒閣子的布簾被人從外掀起,一人閃身而進,素腰婀娜,笑靨如花,一雙妙目緊緊地盯著白衣雪,正是莫翎刹到了。
白衣雪臉上一紅,道“你……你來了。”
莫翎刹點了點頭,說道“等急了麼?”
白衣雪道“不急。”瞧她滿麵春風,氣色頗佳,不似生病的模樣,疑惑道“你受涼了麼?頭疼得厲害?”
莫翎刹眼波流轉,道“我頭疼的是,這頓飯是該來呢,還是不該來。”
白衣雪聽出她話中之意,似乎猜到自己今日有事求她,不禁大感忸怩,說道“莫大小姐說笑了。大小姐今日能賞光前來,在下感激不儘。”
莫翎刹笑吟吟地坐了下來。酒保見狀說道“二位貴客,酒菜都已全部備齊了,若再有什麼吩咐,隨時招呼小人便是。”說著恭恭敬敬退了出去。
白衣雪在她對麵坐了下來,尋思著如何開口。莫翎刹瞧著眼前滿桌的菜肴,笑道“喲,這麼多的菜,還都是我喜歡吃的,你破費不說,還如此費心,小女子何以克當?”
白衣雪臉上一紅,說道“你救了楊草大哥,我心中感激不儘,今日略備薄酒,聊表謝意。”
莫翎刹揚起臉來,一對眸子瑩然有光,問道“是嗎?原來是為了你的好哥哥請我吃飯,我一路上還在想,該不會是為了你的好妹妹,要請我吃飯呢。”
白衣雪沒料到她既冰雪聰明,又直言快語,一語便點中了自己的心思,一張臉漲得更紅,道“不,不是的……”心中大感躊躇“她這般說,自是為了先封住我的嘴,待一會叫我實難開口。”
莫翎刹似笑非笑,瞟了他一眼,道“不是為了你的好妹妹,那就最好不過了。俗話說,‘拿人手短,吃人嘴軟’,等到美酒、美食都入了我的肚子,你若有事開口求我,本大小姐臉皮子薄,心腸又軟,當然不好意思拒絕了。”
白衣雪瞪大了眼睛,呐呐地道“莫大小姐……”
莫翎刹打斷話頭,問道“白衣雪,你我是不是朋友?”
白衣雪一愣,道“當然是朋友。”
莫翎刹以手支頤,一雙妙目緊盯著他的眼睛,道“那你和我算不算是好朋友?”
白衣雪心跳加快,撓了撓頭,說道“你我患難之交,當然是……好朋友。”
莫翎刹嫣然一笑,拍手說道“這就對啦,既然是好朋友,我不再喊你白公子,你也彆再叫我什麼大小姐,顯得怪生分的。”
白衣雪點頭道“嗯,那我叫你什麼?”
莫翎刹道“皇上、太後,還有哥哥和姐姐們呢,都喊我‘瑧兒’,嗯,不過我並不稀罕當什麼公主,在宮裡,隻要待上幾天,當真是要悶死人啦。”
白衣雪笑道“你是生在福中不知福,老百姓還為了填飽肚皮發愁呢。”
莫翎刹歎了口氣,道“也是,不過我這性子,更喜歡自由自在的生活,要不然江湖上,也就不會有莫翎刹這號人物……”
白衣雪微笑道“這位貌美如花、嫉惡如仇的女俠。”莫翎刹顧盼神飛,顯得心下甚喜,嬌笑道“你心底真的這麼想了麼?”
白衣雪心想“女孩子多半最在乎的,還是自己的容貌,誇她美貌無雙,說不定她心情一好,解藥之事或有轉機。”美人就在眼前,霧鬢雲鬟,光可鑒人,實是說不出的美豔動人,心中不覺又想“你本來生得就很美,我說的是大實話,算不上為了騙你開心。”說道“是啊,我說的都是肺腑之言,若有半個不實之字,叫我天打……”
莫翎刹伸出潔白如玉的左掌,按在他的嘴上,嗔道“我信,我信啊,你又何必要賭咒發誓?”白衣雪隻覺她的手掌細膩溫軟,直似柔弱無骨,手上一股淡淡的幽香溢於鼻端,不由地心跳加速,忍不住垂眼去瞧她的玉手,五根蔥指白皙纖長,光潔瑩潤的皮膚之下,又有數條細細的青筋,若隱若現,一時他竟是看得癡了。
莫翎刹見他一副呆呆傻傻的模樣,俏臉飛霞,慢慢抽回了手掌,啐道“你……你看夠了沒有?”語中雖含嗔意,心中卻滿是柔情蜜意。
白衣雪大窘,耳根子直發熱,瞧見她一副嬌羞無限的模樣,心神一漾,脫口道“沒有看夠。”
莫翎刹芳心微顫,輕叱道“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