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雪道“是啊。我隻是聽師父說過,軒轅師祖曾收過一個大弟子,可惜天不假年,年紀輕輕便過世了,但我未曾聽師父說過,他還有一位同門的師弟。”
百裡儘染眉頭微蹙,說道“這樣啊,想是你師父心下難過,不願在你麵前提及此人吧。”
白衣雪半信半疑,道“哦?我師父當真還有一位在世的師弟?”
百裡儘染道“當年你軒轅師祖收的一名開山大弟子,也是唯一的一名弟子,叫作竺忘機……”
白衣雪心道“軒轅師祖怎會隻收了唯一的弟子?那我師父呢?”心中雖感疑惑,終是忍住沒有開口相詢。
百裡儘染續道“他的資質極佳,深得你軒轅師祖喜愛,一身的本領,差不多傾囊相授於他。可惜……有一年,竺忘機差不多二十七八歲,為了給你軒轅師祖過壽,孤身去往西南的深山,采擷野生靈芝,不幸在山穀之中遇到了瘴氣,竟就此英年早逝。你軒轅師祖痛失愛徒,為此傷心不已,其後數年都沒有再收一位弟子。直到多年以後,一者他心緒漸漸有所平複,二者也經不住一眾好友的苦苦相勸,方才重新收徒。”
白衣雪心想“原來竺師伯是為了給軒轅師祖祝壽,才不幸身故的,軒轅師祖傷心欲絕不說,師父他老人家不願在我麵前提及,想來也是怕回憶起這些陳年舊事,引得自己傷心。”問道“我師父便是軒轅師祖重新收徒,而納入門下的?”
百裡儘染點了點頭,道“正是。不過因為你大師伯的緣故,你軒轅師祖這一回新收弟子,一共收了兩人,一個是你的師父胡忘歸,另外一個麼,便是閻忘言了。他們算是一起入的師門,因你師父年紀稍長,故而是師兄,閻忘言是小師弟。”
白衣雪道“他既然還活在世上,為何師父從未提及?難道……他做出了什麼有辱師門之事?”
百裡儘染冷笑一聲,道“有辱師門?那也算不得甚麼。閻忘言初入師門之時,乖巧伶俐,你軒轅師祖十分疼愛,然而‘蛇入竹筒,曲性猶在’,時間一長,他的本性就露出來了。此人不僅貪財好色,而且為人氣量褊狹,心狠手辣……”
白衣雪心下一驚,脫口道“我的這位師叔,莫非是另一個陸忠平?”
百裡儘染道“嘿嘿,他二人品性卑劣,心腸狠毒,算得是一丘之貉。閻忘言表麵上雖使乖弄巧,但你軒轅師祖的眼睛何其銳利,沒過多久,就發現他諸多的不端之舉。你軒轅師祖舐犢情深,一直隱忍不發,隻是時常加以訓誡,希望有朝一日,閻忘言自己能幡然醒悟,能夠改過自新。然而閻忘言卻絲毫體會不到他的一片慈愛之心,眼見你軒轅師祖越來越喜歡你的師父,而對他越來越冷淡,心生憤懣,竟要暗中向你師父胡忘歸投毒……”
白衣雪明知恩師尚在人世,聽了也忍不住“啊呀”驚叫出聲來。百裡儘染又道“好在你軒轅師祖早已洞燭其奸,及時將其拿下。你軒轅師祖見他如此狼子野心,而你師父又是位謙謙君子,日後保不齊為他所害,你軒轅師祖怒不可遏,當場便要清理門戶。”
白衣雪道“廢了他的武功麼?”
百裡儘染道“你軒轅師祖本有此意,但你師父胡忘歸在一旁苦苦哀求,你軒轅師祖也終是放不下舐犢之私,遂將閻忘言逐出師門,永不相認。”
白衣雪道“原來如此,那我這位師叔後來呢?還有沒有他的音問?”
百裡儘染冷冷地道“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閻忘言被逐出師門之後,一直杳無音訊,然而過了若乾年,陸忠平當上了金國神鷹坊的坊主,閻忘言便前去投奔了他。”
白衣雪一怔,歎道“果真是一丘之貉,臭味相投。”
百裡儘染道“著啊。神鷹坊為金太宗完顏吳乞買所設,以重金廣募天下的能人異士,為其四方征伐、開疆拓土效力。其後神鷹坊又經金熙宗一朝苦心經營,勢力更為龐大,收羅了女真族、契丹族、漢族,以及渤海族等不少的好手。閻忘言投奔了陸忠平後,因他武藝超群,又兼做事心狠手辣,很快便得到了陸忠平的重用。嘿嘿,此人性情善妒殘忍,做了無數的壞事,因而背後被人起了個綽號,叫作‘閻王爺’。”
白衣雪喃喃地道“閻王爺……閻王爺……好一個霸氣的綽號……”
百裡儘染臉色陰鬱,說道“那時金主一邊與西夏講信修睦,一邊對我大宋以及遼國,皆是虎視眈眈,意欲一舉吞並。陸忠平的大弟子穆羽璿和閻忘言等人,更是數次深入我大宋境內,對各大門派極儘暗殺行刺和挑撥離間之能事,掀起了不少的腥風血雨。”
白衣雪恨恨地道“這種數典忘祖的奸人,枉負了一身的好武藝,非但不肯為國效力,反而到處興風作浪,為禍更大。”
百裡儘染道“這話是不錯的。是以江湖中各門各派,為了威正武德,在擇徒選才之時,大多要先看這個人的品性是否端正,既是為了防止門下出現欺師滅祖的不法之徒,也是為了防止心術不正之人習了武後,為非作歹,禍害匪淺。”
白衣雪不禁想起黃公義弑師殺尊的大逆不道行徑來,說道“像這種邪魔外道,無容於天地之間,人人得而誅之。”
百裡儘染斜睨了他一眼,淡淡地道“邪魔外道,初始也並不見得就壞,正人君子,後來受了誘惑,說不定也就成了壞人。”
白衣雪想起陸忠平、黃公義等人,應道“是。”
百裡儘染歎道“所謂正邪之分,不在門派之彆,亦不在技業之異,而在人的一念之間。一念為正,人斯正矣;一念入邪,人斯邪矣。”
白衣雪驀地想起他先前曾以“酒色財氣”來評價四大山莊,也不知此話是否就是另有所指,想要問個明白,終覺難以啟齒,一張臉不禁脹得通紅。
好在百裡儘染似乎全然沒有在意他的神情,又道“唉,扯得遠了,我們說回正題。凡習武之人,若想成為絕頂高手,終要追求技藝上的深湛,若無勝負之心,焉能習有所成?可是人的爭勝心一起,拘囿於勝負輸贏,便有了‘聲名障’,‘武學障’便也由此而生。‘其嗜欲深者,其天機淺。’人的心智一旦迷失,隻一味地追求索取,而不懂任何的節製,心性的修持自也難以精熟,想要達到武學的絕詣,無異於敲冰求火,枯木生花。”
白衣雪聽了似懂非懂,問道“人起了勝負心,遂生武學障,就會迷失自己的心智,可是若無爭勝之心,又哪能學得高深的技藝?請問前輩,那又如何破解呢?”
百裡儘染捋須嗬嗬一笑,說道“破解?為何要破解?又要破解什麼?”
白衣雪心下更覺茫然,呐呐地道“我……我……”
百裡儘染道“習武之人,隻要心中放不下勝負,超越不了功利名相,即便成了絕頂高手,離究竟至極的無上境界,終是差了一層。再者說了,武學如同學識,你爬上一層樓,隻道自己已然到了絕頂,豈料上麵還有一層樓,如何能夠窮儘?”
白衣雪愕然道“晚輩拙笨,還請前輩明示。”
百裡儘染道“東土第一代祖師菩提達摩,被譽為古往今來武學第一人。他在傳授少林功夫之前,於少室山落跡麵壁之時,就已經覺悟了大道,習武是為了什麼?為了打敗天下無敵手麼?為了匡扶正義,鏟除世間一切不平事麼?非也,非也,這些都不是。”說著大搖其頭。白衣雪心中一片茫然。
百裡儘染續道“求而得之者,物也;不求而自得者,道也。在達摩祖師的眼裡,武學與非武學,已經沒有什麼分彆,求與不求,亦無什麼分彆。他是沒有了貪求之心,先天破除了聲名障、文字障、武學障,不受任何名相的乾擾,早已圓融無礙。”
白衣雪凝眉沉思,說道“恩師曾經說過,少林功夫最大的特點是禪武同宗、禪武合一,實是一門極深的學問。”
百裡儘染點頭道“正是。少林僧人既要參禪打坐,也要習練武藝,這是少林僧人不同於其他寺院僧人的地方。少林禪武合一,門下弟子通過參禪悟道,來加強自身心意的修養。武僧們修煉武學,並非是要爭強好勝,而是力求通過修煉少林武學,對禪的領悟達到無勝敗心的境界,離開了禪心去練武,則一切無從談起。少林派曆代的高僧,概莫能外。說白了,少林一派修習武學,絕非是為了爭什麼天下第一,不過是明心見性、見性成佛的方便法門罷了。”
白衣雪俾有所悟,說道“是不是少林功夫正因不以技冠武林,敗儘天下英雄為目的,始終講究慈悲為懷,反而超越了武學本身,成為一種由迷而悟,轉識成智的禪修之道,從而數百年來備受武林的尊敬和推崇?”
百裡儘染微笑道“正是。少林派內養浩然之氣,外練銅筋鐵骨,其拳譜上說,‘五行相合一氣,心一動而內勁生’,靠的是內氣行功以意引氣,氣入丹田後,潛氣內轉,周流全身,達到手與足合、肘與膝合、肩與胯合、心與意合、意與氣合、氣與力合的六合境界。故其拳理雲,‘身之收縱,步之存進,手之出入,或進或退,或起或落,皆當一氣貫注。’久練此功者,筋骨強壯,內氣充盈,精力充沛。一旦運功發勁,出手頓足可斷碑碎石,非常人所能承受。少林功夫德厚而術深,禪中有拳,拳中有禪,處處顯示節製、謙恭之特點,與戾氣重重,處處爭強好勝的一般江湖拳腳功夫,那又是迥然有彆了。”
白衣雪道“達摩祖師將禪的意味融入習武之中,以禪入武,覺悟本性,是為武學之真諦。”
百裡儘染道“‘如如者,無心之心,離一切相,眾生諸佛更無差彆,但能無心,便是究竟。’達摩祖師以覺悟本性為入道之基,並以此為基而起無量妙用、無上菩提,及至大道。道貴無心,劍道亦然,要想到得究竟境界,須於劍上見道、證道,隻是達摩祖師這種一無所求、大徹大悟的究竟境界,又豈是我等肉體凡胎所能達到?”
白衣雪若有所悟,說道“旁人的境界是‘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而達摩祖師的境界,卻是‘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百裡儘染眼睛一亮,笑道“孺子可教也。在達摩祖師眼裡,什麼才是真正的學武?無所學而學,無所為而學,方是真正的學,可謂求而不得,不求而得。”
白衣雪喃喃地道“無所學而學,無所為而學……求而不得,不求而得……”
百裡儘染道“絕學者學無所學也,學無所學,學之絕矣;無為者為無所為也,為無所為,為之無矣。”忽地眉頭一皺,歎了口氣,道“唉,儘往高處立機鋒之論,攀無根之談,不免陷入文辭上的玄冥深奧,困囿於文字障、名相化,反而更添胡塗。我們還是從你祖師爺當年所創的這套‘素琴劍法’說起。”
白衣雪道“是。”心下尋思“祖師爺爺當年創立這套劍法,自是想著日後要傳給他的後人,豈料其後變故橫生,軒轅師祖乃至師父他老人家,竟都無緣相習。今日我能有機緣見識此套劍法,也不知是從哪裡修來的造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