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朝小女孩身後看去,她的媽媽不好意思地朝我笑笑,上前準備把小女孩拉走。
我看看阿楠哥哥,他剛剛用毛筆寫了那兩個字,已經不易——他右手的顫抖現在都還沒停。
我捏了捏他的右手,輕聲說道“我們也走吧。”
“阿錦,我想幫幫她。”他低聲對我說完這句,轉身對小女孩說,“小朋友,你想寫什麼,叔叔可以幫你寫。”
他的輪椅才降到一半,此刻正以一種怪異的姿勢保持著平衡。
他一邊等待著小女孩的回應,一邊重新調整輪椅,仍舊保持了站姿。
小女孩的媽媽正跟她說著些什麼,小女孩原本一臉的不情願,在聽到阿楠哥哥說願意幫她的時候,瞬間變成了開心的笑臉。
她掙脫了媽媽的手,三步並作兩步跳到阿楠哥哥麵前,仰著頭看著阿楠哥哥,說道“叔叔,我剛才猜出來一個燈謎,答案是‘玻璃’!我想就寫這個‘玻璃’!”
小女孩的媽媽剛剛應該看到了阿楠哥哥寫字的過程,大概知道阿楠哥哥寫字其實並不方便,所以再次上前拉起小女孩的手說道“希希,一會兒媽媽給你寫,你就彆為難叔叔了。”
“媽媽——”小女孩噘著嘴,說道“這個叔叔的字好漂亮,而且叔叔也答應幫我寫了呀!你的手今天才受傷,肯定寫不好字了。”
說完,小女孩又用祈求的眼神看向阿楠哥哥。
我瞥了一眼她媽媽的手,果然,右手食指上貼了個創可貼。
阿楠哥哥轉頭衝我笑笑,又重新調整了輪椅的位置,顫顫巍巍地拿起了筆。
我知道,他也挺發愁寫“玻璃”這兩個字的,這兩個字筆畫多,尤其是那個“璃”字,筆畫的間距還小,稍不留神,就容易寫糊了。
我小聲對阿楠哥哥說,“要不你把筆放下,我來。這個桌子高,小姑娘根本看不見是誰寫的字。何況,她這麼小,大概也不認識這麼難的字,我寫得醜點也沒關係。”
阿楠哥哥看我一眼,皺著眉說“程老師,不要騙人,會教壞小孩子的。”
他還是要自己寫,我也沒辦法,隻能幫他把卡紙的位置調整好,方便他運筆。
動筆之前,阿楠哥哥看了一眼小女孩,笑著說“小朋友,你要多等一下了,叔叔寫字比較慢。”
“沒關係,”小女孩笑嘻嘻地說道,“我爺爺都是書法家了,寫毛筆字也還是很慢的。他說‘慢工出細活’,叔叔,你慢慢寫就行,我不著急。”
原來小女孩家裡有人是專家呀。
阿楠哥哥又看了一眼小女孩,轉頭小心翼翼地將毛筆握在並不那麼靈活的右手中,努力克服顫抖帶來的影響。
小女孩則在一旁安靜而好奇地看著,我也不知道,她到底能不能看出來阿楠哥哥的不便。
阿楠哥哥深吸一口氣,先是輕輕落筆寫下“玻”字的第一筆橫,儘管動作略顯遲緩,但每一筆都凝聚著力量與決心。接著是“皮”,一筆一劃,猶如在玻璃上精心雕琢,雖顫猶穩。最後一筆捺畫,還拖了個小小的尾巴,如同清泉滴落在平靜的玻璃表麵上,濺起的微微漣漪。
接下來是“璃”字,阿楠哥哥沒有絲毫猶豫,先寫出了左半邊的“王”字,接著寫“離”,繁複的筆畫仿佛在訴說著生活的曲折和磨礪。他寫得很慢,生怕筆畫與筆畫之間會因為手部的顫抖而粘連。
每完成一筆,他的嘴角都會揚起一絲欣慰的笑容,那是對小女孩期待的回應,也是對自己挑戰自我的肯定。
終於,“玻璃”二字在小小的卡紙上呈現出一種彆樣的韻味,每一個筆畫都蘊含著阿楠哥哥對小女孩無儘的愛護。
雖然字體受阿楠哥哥身體條件的影響略顯拙樸,但當我把卡紙遞到小女孩手上時,小女孩立刻高興地跳起來,她大聲對阿楠哥哥說了一連串的“謝謝”,然後拿著卡紙衝媽媽大喊,“媽媽媽媽,我們可以去抽獎了!”
她的媽媽再次不好意思地朝我們笑了笑,領著孩子往抽獎台走去。
我拿過阿楠哥哥手中的毛筆,放回筆架,又握住他的右手,來來回回使勁揉搓,幫他放鬆。
他看著小姑娘遠去的方向,忽然說道“阿錦,要是我們也有個女兒就好了。”
“萬一我們生的是個兒子呢?”
“不要了。要女兒。”他笑著回答。
我拍拍他的手背,“遺棄親生兒子可是犯法的呦!”
他朝我笑笑,叫了聲我的名字後,欲言又止。
寫了兩回字,站了許久,我讓阿楠哥哥把輪椅放下時,他卻非要牽著我的手一起走到人少的地方去。
“乾嘛,就在這兒調整輪椅不行嗎?”說著,我已經要上手按那個調整輪椅的按鍵了。
他一下子捂住按鍵不讓我碰,“阿錦,還是去人少的地方吧。”
他那雙深邃的眼睛中流露出一種混合了堅強與無奈的情緒,仿佛在向世界訴說著內心深處的掙紮。他的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卻努力保持著平靜,不願讓彆人看出他的窘迫和痛苦。
我牽著他的手陪他走到一處沒有花燈,更沒什麼遊客的地方去,他才肯調整輪椅,慢慢坐下來。
他會特意選擇了一個偏僻的角落,就是怕突如其來的痙攣會讓周圍的人投來異樣的目光。此刻,他的雙腿不受控製地快速跳動著,肌肉在無法抑製的收縮中緊張扭曲,如同被無形的力量拉扯、釋放,反反複複。儘管這陣痙攣讓他麵露微痛之色,但他依然試圖用淡然的表情掩飾這一切,因為他深知,生活並不會因為這樣的困擾而對他格外寬容。
他將雙手放在腿上,嘗試通過有意識的壓力去舒緩痙攣帶來的不適,然而這隻是杯水車薪,周圍的安靜更襯托出他身體內部這場無聲的風暴。
我理解他的心緒,既希望得到理解與幫助,又害怕成為他人眼中的焦點,這種矛盾的心情總是會在他心中交織翻騰。
看著他不斷躍動的雙腿,我忍不住在想,我的阿楠哥哥,何時才能真正擺脫這份尷尬與苦楚,何時才能像其他人一樣自由自在地行走在人海之中,享受那份最簡單不過的從容。
可是,大概永遠也不會有這一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