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料得薛淩重重將杯子推了過來,兩隻脆瓷相撞,裡頭瓊漿四濺,漾了樊濤一臉。
京中固然宵禁漸嚴,臨江仙已算是收的晚,彆的地兒,夥計都該打鼾了。然垣定正是酒興濃時,楊素和一眾人,喝得頗有些人事不醒。
早間初進城時,尚有戒心在身,整日過去,該查的查,該點的點,他自認城中情況已是確認無疑。
抓來好些個男女老幼,皆說眼看著那名叫樊濤的男子拎著黃承譽的人頭到了城門前,請各百姓生民做個見證,黃承譽已死。
再聽得底下人報,城中兵馬俱是蒼白如紙,少有能站穩的,皆是丟盔棄甲卸了兵刃等點冊。人去了怒罵毆打,一個高聲吭氣的都沒有。
至於幾個黃承譽的心腹,更是自縛了手腳請罪,不求自己有個活路,隻言家中妻兒老小無辜,往日在黃承譽治下,實乃不得已而為之。
這些也就罷了,城中五步必聞涕泣,十步必見伏屍,慘是慘了點,不過,這隻能說明,城中是真的水源儘毀。
如此情況,楊素謹慎歸謹慎,防備之心卻是一卸再卸。再得底下吹捧兩聲,飄飄然之間,晚間的慶功宴辦的頗為熱鬨。
上頭將領監軍自不必提,下至夥夫馬卒,都分了幾杯好酒去。也就是同為梁民,不能大肆搜城,不然一旦城破,城中豈有家門能保得全鎖在。
雖是時日艱難,樊濤仍湊了幾個歌舞樂伎,吹拉彈唱一應都是絕色佳人,裙帶翻飛間,楊素醉眼迷離道“你跟了黃承譽許久,倒也下的了手。”
樊濤垂頭彎著嘴角既無心虛,也許諂媚,尋常道“求個活路罷了,城破隻在早晚,換了將軍裡,一樣舍不得給人陪葬。”
楊素醉笑數聲,舉杯喊請,實則鄙夷翻了手腕,滿滿一杯酒儘數翻到了樊濤臉上。
兩麵三刀小人爾,古往今來誰瞧得起這樣的貨色。隻樊濤既殺了黃承譽,便是功臣,即便有罪相抵,估摸著將來也能領些賞去,至少聖旨未到之前,輪不到楊素拿他性命,還得先好生待著。
是而表麵功夫,誰也不敢戳破,楊素暗裡給人難堪,明麵上卻趕緊連道自己醉了,又喚人來給樊濤擦了酒漬。
有人進來叩頭作揖,請楊素先賞些清水給城中兵馬解解燃眉之急,說是兩三天滴水未進,好些人怕是撐不到明兒個了。
楊素隻作未聞,三兩句場麵話打發了去。他的兵馬是破城的,又不是運水的,便是運了些,那也要顧著天子名聲趕緊去救濟城中百姓,哪有功夫管黃承譽舊部死活。
再死多些,反倒好了。若非為著先帝忌禮,還要再拖幾天。如今雖是進來了,防著死灰複燃,還打算困個幾日,豈有解他燃眉之急的道理。
屋內笙歌未歇,屋外亦是雷聲隆隆,那場將下未下的雨,竟當真從京中盤旋至垣定。
然薛淩不希望這場雨下下來,魏塱也不希望這場雨能下下來。他知楊素能破垣定,正是仗著毀了垣定水源。
雖現今人已入了城,可若今晚便下雨,難保黃承譽舊部會不會借水一戰。而楊素就在垣定,更是深知其中厲害,焉能希望來場雨?
至於那些佯作中毒的黃承譽舊部,更是提心吊膽,一旦這場雨下下來,那火便燃不起來,到時候真是假戲成了真,黃承譽一顆大好頭顱,白掉下來。
大抵人心真能上達天聽,子時過半,那個在黃承譽身死當晚哭嚎“下雨了”的婦人,終沒能等到滴雨落麵。倒是晚間寒氣驟降,薄霜籠了滿頭,與她的夫君白首同眠。
壑園裡薛淩還靠窗,不時往手裡嗬著熱氣,喜笑顏開的瞧著窗外滿目漆黑,心中暗誇真是好個霜天。
此時下霜,看來張二壯說的頗準,今夜無雨,明日有雪。不過,都這會了,準不準的也無妨了。
暗處薛暝尚沒尋出個好地方藏兵符,且隨身攜在了袖籠裡。事關重大,在他眼裡,又是薛淩信任的一種象征。念及晚間薛淩笑意,忍不住指尖縮回袖裡輕觸了一下輪廓。
寒鐵在無聲處著火,繼而火光大盛,映出一張老僧的臉。
他向著齊秉文單掌行了佛禮,慈悲道“時辰已到,施主請吧。”
齊世言睡在一堆枯柴裡,腰間配著枚“禮”字玉佩顯眼。白日裡還未見得,應是後來掛上去的。齊秉文深吸口氣,上前輕道“伯父一路走好。”
他將火把湊近,嘩啦一聲,垣定燒著了半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