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轍之盈翼!
半年後,午後,南城外小食鋪
吃完扁食、將四文錢交給上前放下大茶壺的小夥計,上官翼並沒有立刻起身。
他緩緩拿起粗瓷碗,倒了碗茶,一邊清口一邊聽著周邊的動靜,之前能察覺,風中有陣陣戰馬特有的塵土氣。
這,對他來說,一點不陌生——有官兵,在附近!
柳繼,得知聖上特赦上官翼,將其貶去南益州,做個沒有官階的將軍輔佐,便冷冷一笑。他猜到這個結果畢竟曾經是近身侍衛,又無過罪,也不參與黨爭、朝中各派勢力都不曾排擠、打壓,一個仿佛影子般的走卒,僅僅因與權傾朝野的大族慕容聯姻,便在血洗之下,入獄受審。
加之一直沒有審出任何可以治罪的證據,就這樣拖了近半年,在朝局、民眾的淡忘之際,先貶官邊境,容日後計算。——明眼人也看得出,陛下的念舊仁慈!
柳繼,坐在的馬上,遙望著上官翼默默喝茶,心中想著這些,便覺得眼乾灼痛、胸口汩汩地冒火氣。
他示意左右先原地停留,自己伸手取弓,連著兩聲響箭,狠狠射中小食鋪的門柱和當中桌上的一籠筷子。
桌邊剛剛起身離開的食客,被幾十把四散飛濺的筷子,嚇得大叫著、抱著腦袋奔出院門。
不大的院子裡,自此混亂了一陣子,眾人驚呼著,不敢細瞧,隻道是盜匪衝來了,拉扯著自己人和條凳上的包袱,一股腦地倉皇奔逃出小院子,除了西南角落裡,仍然端著茶碗的上官翼,和支在露天的那口咕嘟嘟煮著湯水的大鍋。
“這次,又是誰啊!”上官翼,輕聲嘀咕了一句。
柳繼將弓扔向身旁的常興,示意左右就位,他自己提著劍、下了馬,緩緩走進已經全部撤空的小院。
“上官翼,我們又見麵了!”柳繼死死盯著上官翼的側影。
“柳繼。”上官翼慢慢放下手中茶碗,起身側頭看著身著便服的柳繼,意氣風發地衝著他,微笑。
頭上的束發冠在日光下,閃爍著同樣意氣風發的光芒,讓上官翼不禁閃開了視線。
刑部大獄之後,上官翼非但體型和柳繼一樣清瘦,目光也再完全沒有以往的銳利,在看到上官府的淒涼之後。
他一路走到城南,都在思量,這樣活著、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家成為鬼屋一般、家裡的人更是真的做了鬼,獨獨留著自己,來感受、來記憶這一切,這比起刑部大獄的種種,更讓人,難挨。
“上官翼,今日,我們做個了結吧!”柳繼用和在刑部大獄裡一樣的神氣活現語氣,挑釁著。
“柳繼,我和你,並無交往,如何了結之說。”上官翼無心和他,過多糾葛。
“嗬!難道你是要一輩子這麼假裝嗎?縮頭烏龜的日子,不太好過吧?”柳繼說罷,緩緩抽出手中的劍,在豔陽高照的日頭裡,卻閃著寒光。
“來吧,我就是要和你,來一場男人之間真正的較量,不要學你家那個老頭兒,隻會衝女人下手。”
“柳繼!”上官翼聽聞柳繼對自己的父親不敬,立刻豎起眉毛,厲聲道,“令堂之死,並非家父所為,我們要解釋多少遍你才肯相信?”
柳繼怒目殺氣,吼道,“呸!當時是你在場還是我在場,啊?說呀!”
“柳繼,眼睛看到的,未必是真實。”
上官翼冷靜的直視柳繼噴火的雙眼,左手拿著劍,並不打算出鞘。
“狡辯!接招吧。”柳繼根本不容狡辯,殺氣騰騰地衝著上官翼的當胸,一劍刺出。
上官翼側身讓到一邊,順勢推開柳繼,仍然是一副沒打算讓劍出鞘的態勢;柳繼並不理會他這種禮讓,隻是回身上挑,直擊上官翼右側,被上官翼用劍柄擋開。
柳繼全力逼殺上官翼,十招之內卻不見得逞,心裡被他這種不屑交手的樣子,激的怒氣上湧,臉色逐漸漲紅。他一邊步步緊逼,一邊口中大喊,“上官翼,出劍啊,不要以為你這樣畏縮,我就會手軟放過你。”
上官翼仍然隻是防守,一時間也騰不出空餘和柳繼進行口頭紛爭。
逐漸,飽嘗獄刑之苦的上官翼,體力明顯不支,握著劍鞘的手,每個過招之際,都被柳繼的大力壓製,震得酥麻難忍。
更何況,上官翼明顯感到,柳繼的劍,是個難得的寶物。
而他自己手裡的劍,很普通。
還是臨出城的時候,一個小太監追出來,說,“留著路上用。”然後也不說是誰給的,也不說是什麼緣故,便騎上馬飛跑了。
上官翼望著背影,再看看手裡的劍,感覺,莫名其妙。
若是邱敬給的,那不會是一把普通兵器,如果不是,那麼宮中還會有誰,給他一把劍?
反正不是,李乾!他想。
兵器和體力都在弱勢的上官翼,隻能將纏鬥拖向正對小院的屋門邊,希望將柳繼拖進屋內,狹小空間能降低柳繼揮劍的力度。
柳繼當然也明白上官翼的想法,仗著上官翼劍未出鞘,大膽讓出防守,而拚了全力的一個臨空砍殺。
上官翼的劍,被震得飛出,手裡隻剩了劍鞘。
柳繼眼見得逞,隨即回身衝著上官翼的胸口直刺過來。就在此刻,突然空中有人大喊“柳繼!”
柳繼聞聲一吃驚,分神之際,上官翼急忙用劍鞘擋開劍鋒,同時旋身轉出搏殺圈外,手撐著牆壁站立。然而柳繼並未定睛查看,因為此時任何人都不可能改變,這場籌謀已久的搏殺。
他反手一劍飛出,料定上官翼跳出搏殺,必想不到會在身後有此絕殺。
上官翼隻循聲看到一個白影閃過,許盈盈突然落在他和柳繼之間,本能抬手,去遮擋突然直飛過來的幽蘭劍。
柳繼扭頭看到的,不是上官翼的血色,而是許盈盈驚呼之後,和身後的上官翼一起,撲滾在地。
“許盈盈?”柳繼眼見絕殺落空,一時呆滯地說不出話來,腦海裡上下翻騰著許盈盈半年前,告彆說的話,“柳公子,三師兄帶話,說我北方的家人有些事情需要我處理,眼下公子已經基本大愈,我也不便再做停留。日後如有需要,可去百源堂找我。”
這是上官翼教她的言辭,他推定,柳繼不會去特彆調查過許盈盈的出身和背景。
上官翼雙手扶著許盈盈從地上站起,又是吃驚、又是憤怒。
他劍眉倒豎、星目圓睜,一張清瘦而更加棱角分明的臉,變形著,衝柳繼怒不可遏地大吼。
“柳繼,你不要再執迷不悟了!再怎樣,盈盈是無辜的,不是嗎?”
許盈盈不顧一切的衝進來的時候,幸而被上官翼察覺及時,伸手攔腰將她撲倒,才逃過柳繼甩出的劍,隻是手臂被劍鋒劃傷。
許盈盈對難得如此激烈的上官翼,低聲安撫道,我沒事。
他二人對視的一瞬間,許盈盈止不住心頭發酸——太瘦了,大哥哥。
上官翼,在日光中照耀下,麵無血色而乾瘦的麵頰,曾經的俊眼舒眉,此刻嵌在仿佛刀刻的雕像一般麵容上,毫無生氣和光澤。
他也驚異許盈盈的出現,驚異之餘,一時間隻說了句“你怎麼在這裡?”
許盈盈,因為上官翼脫了形的憔悴而傷感地一時間哽住,該說的,竟一句也想不起來,這也是後來上官翼看到上官希的時候,那麼吃驚的原因。
柳繼,手裡沒了劍,心裡更是沒了底,慌張地來回看向立在小屋門口的兩個人。
聽二人對談,仿佛是許盈盈未按照上官翼的安排行事。
他顧不上理會這時候的上官翼,而恨恨地看向許盈盈,也問了同樣的問題“你怎麼會在這裡?”
看著對麵的二人同時轉頭、看向自己,柳繼突然明白了。
“你是料到了、一直在等這一天嗎?”柳繼手指著許盈盈,下意識冒出這句話,然而看到許盈盈麵容的堅定,他自己卻越來越發虛。——眼前的許盈盈,不再是他所熟悉的那個溫暖的醫女。
自己的話音未落,腦筋飛速回放的柳繼,突然挑眉一驚,明白了那日在書樓辭彆,為什麼許盈盈最後要說那句話,“日後如有需要,可去百源堂找我。”
當時,他以為是她擔心他的傷情,現在想來,她在幾個月前便留下個一個楔子,為了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