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挑的小敏,有著難得的白淨麵容,細長的眼線上翹著,聽聞低下眼簾,笑說,行呐!
眾人心想這能吃下東西便是能好了,誰知非但一點起色都沒有,反而第二天早起,上官翼隻感到腹部兩肋隱隱脹痛起來,也不敢言說,支撐到了晚上竟然連水都喝不進去,回來便一頭倒在通鋪上,翻轉了一夜,拂曉時分才在陣陣冷汗裡睡著。
翌日,錢軼和來附近巡視的內務主事吳鑫說出自己的擔憂,並說讓上官翼搬出營房比較妥當。
上官翼在房中聽得真切,感覺自己是在一個巨大的漩渦裡,身邊全是各種飛轉的芒刺,反比拿著刀劍的劫殺,更難對付。
後來,他才知道,這時隻有身世坎坷的錢軼,單純出於憐憫,是真心在為他著想。
錢軼本想讓上官翼有個單獨的營房,位置他都想好了,是官婢小敏悄悄說,看著情形還是搬出營房,單獨住開了更妥當,他才改了口。
擔心是瘧病,也或者如錢軼後來說的,他想借機讓曾經的世家弟子、沉默穩重的上官翼,有一個體麵的地方歇息,而不是和他們這種不識幾個字的粗人,混住。
所以,他和吳鑫說上官翼的病,恐再這麼混住營房內,不利於其他將士。
但是,立在門外的吳鑫,聽出錢軼的關切,立刻斜著眼,瞪他。
“哪裡有這樣的規矩!不要忘了,他是怎麼來這裡的!”吳鑫高聲說道,語氣裡全是鄙夷,“一個帝京的喪家犬,還要我們出錢給他單獨搬出去養病嗎?”
錢軼和邊上的小敏,同時震驚於眼前這個人的冷酷和勢利,因為他根本就是在說給屋內的上官翼聽的!尤其最後這句,帶著極度的冷漠,“朝廷的軍餉,不是用來這麼隨便花花的!”
“那要麼就單獨住在軍營裡吧,他這樣,萬一真的是瘧病,我們這幾個人還就算了,可軍中畢竟這麼多人口,日常往來難保不會過著,這萬一,,,”
見吳鑫沉默不語,錢軼稍稍提了口氣,語氣更加諂媚,”小的倒是突然想到,距離草料棚邊上有個單間,一直空著。”
他適時住了嘴,多年下屬的經驗,錢軼猜到吳鑫會認可這個道理,這也是他開始的初衷。
果然,吳鑫正了正頭上的帽子,口中仍然慍怒。
“嗯,就依你!不過火燭一概不能用,這個,你負責!”話頭還沒說完,吳鑫已經抬腳走人了,分明是內心忌諱上官翼的病,當然也是懶地吩咐明白,到底是負責安排此事、還是負責萬一火燭走水的事。
當晚,上官翼便被錢軼背到黑漆漆的單間裡,這裡因為隻有門、沒有窗,又不能點燈用蠟燭,裡麵呆久了覺得又悶又黑,所以一直沒人肯來住。
明顯是小敏下午趁著天光過來潑了水、細細打掃過了,裡麵倒是異常清爽乾淨,一點混住營房裡的酸味也沒有。
這一夜,是上官翼睡得最安穩的一晚,更或者說,是他顧不上蚊蟲叮咬而昏過去的一晚。
因為,錢軼幫他要了單間之後,便和小敏一起去收拾屋子、找竹榻和桌椅。之後突然來人,不管不顧地硬拉著上官翼上了馬,去了衛府的一個後角門。
在小鳴身上咬著牙才讓自己晃悠地不曾掉落,然後一身虛脫、雙腿顫抖地一個人立在僻靜無人的陌生巷裡裡,月起之後的習習涼風,讓等著不知道什麼事情要發生的上官翼,心想,不會是讓我這麼立在這裡等一夜吧。
他當時是覺得,這一切都是白天的那個吳鑫,在存心捉弄他。
事實其實也差不多,大將軍衛榪一回到南益州,便吩咐手下入夜後,帶上官翼來後角門一趟。
結果通勤兵衛盛,見一直護著上官翼的老錢不在,就飯也不曾讓他吃,不管不顧地從鋪上硬拉了起來,扔了一身新兵卒服,急急催著換上了趕緊走,說有著急事情等著,偏一個字都不提,是衛榪大將軍有話要問,否則上官翼能猜到大概是關於密函的事情。
衛榪的外形,讓人一眼望之便知是給北方人。
身高與柳繼不相上下,體型也幾乎相當,年過五十依然清瘦地仿佛一個十七、八歲的稚青男子,讓立在門邊、內心忐忑的上官翼,在後角門打開的瞬間,慌了一下。
背著光影沒看清是衛榪,他恍惚間,覺得就是柳繼花白胡須了還跑來南益州,找他打架。後來,他將此事說給宋勤和許盈盈聽,兩個女人同時攏著嘴、朗聲大笑。
衛榪收到上官翼帶來的密函,當時沒說一個字就讓他走了,他不喜歡在上官翼麵前表現的,自己對密函有多麼慎重其事。
等他看過之後,為了確保無虞,才又將上官翼叫來問話。
暗處沒多看拉著馬、侍立在門邊的上官翼,衛榪隻聽聲音便知,送密函的是個明白人。他略略提及密函發出的相關,見上官翼應對無錯,並且有著明白人特有的謹慎,便抬手一揮,放他走了。
回到營房的時候,錢軼等在門口,吃驚地問了句,你去哪裡了?
上官翼隻借著病體沉重而沉默不語,來不及脫衣服,便“噗通”倒下了再起不來。
因為臨著草料棚,沒有帳帳的竹榻,寅時初刻,上官翼被蚊蟲叮咬不過,醒過來。
他盯著青灰色的門口看了一會兒,門大敞著,他明白,關著門更加悶。然後視線移向床邊,略略看清了,是張竹子做的桌子,邊上沒有椅子或者凳子。
一身虛汗讓他急急起身,走到桌邊,因為他看清了桌上有他隨身的馬鞭,韋霆的刀和他的小包袱,他取來小衣換了。
坐在床邊,他做了兩個深呼吸,原以為會有黴氣或者草料腐敗的酸味,但是都沒有。天亮之後,他急急地出門四下裡查看,才明白,錢軼對他投射的關懷。
用錢軼後來的話說,“我就是看不慣那些借機衝你發泄自己的人,好像他們能保自己一生太平,誰不是有個窄道走走的日子!”
這個單間邊上是偌大的草料棚,按照軍中規製設立的,但是裡麵幾乎沒有草料。
乍看之下,上官翼心裡一慌,後來才想明白,南益州不比有寒季的北方,不是荒年或者備戰,營中擔心走水,是不會像北方的大營那樣,將成垛的大草料從地板堆到天棚。
同時,上官翼也明白,吳鑫對他的刁難。
不過,後來他想明白了倒也不忌恨。遠在邊地的將士,能對一個突然從帝京貶到身邊的“喪家犬”畢恭畢敬,那是幾乎不可能的,不落進下石,上官翼便是心懷感激的。
說來也奇特,醫官始終說上官翼沒有瘧病,隻是水土不服。
開始,還讓錢軼、吳鑫等人覺得,會不會是醫官擔心擾亂軍心被責打而不敢說真話,但是自從搬到這草料棚邊上的單間之後,上官翼便一天天好了,起碼當天晚上就止瀉了。
第三天,他早早穿好自己的衣服,發現袖子長了,他先是默默一愣。——是自己又走了一趟鬼門關的。
直到後來,收到上官明泊差人送來的衣服、鞋襪,上官翼穿了之後,仍然是袖子長出來半截、沒著半個多手背,他自己想辦法在肩窩縫了幾針,才算湊合著穿了半年。
等小雅給上官翼洗衣服的時候,看著這奇怪的針腳問他,怎麼搞的。
上官翼說,叔父不知道他現在的體型,所以按照他自己的身量做了衣服送來。小雅望著後背單薄的上官翼,哦了一聲,便乾脆將袖口拆了、縮短了再重新縫上
自此,算是定型了——上官翼的身形,再不會如帝京那般,肩寬背厚的壯碩。
上官翼當時並沒有疑心小敏的照顧。
後來和小雅講到這裡,他說,當時是真心感謝小敏那時候的辛勞,才給了小敏輕易接近自己的機會。
撐著臉、坐在一旁的小雅,聽到他的嘴巴裡能說出“感謝”二字,就不自在起來。扭動著腰背、喉嚨裡“嗬”的一聲冒冷氣。
見上官翼不理睬、兀自要繼續講下去,她便臉湊近了、一撇小嘴、大眼珠朝上官翼的頭頂翻了翻,欲言又止地等著上官翼問她,你怎麼了?
那樣,她就有的是酸話,來懟他。
但是,上官翼看出了她的不忿,卻不聞不問,隻低頭乾笑,遮掩自己頭天晚上看到新衣服時的誤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