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燈裡,上官翼恍惚看到了許盈盈那雙彎月的眼睛,隻是小雅更大些。
他這麼望著小雅出神,不明就裡的小雅便仿佛得了蜜糖、灌了葷湯一般,立刻來了精神,自顧自地挽起袖子,在臥房裡一通收拾打掃,全然不顧之前上官翼的告誡。
“大人,我說你這個不是小毛病吧?”小雅一邊忙活,一邊話多起來,因為上官翼的沉默寡言,她實在沒什麼機會,討他歡喜。
果然,上官翼繼續沉默寡言,因為此刻不畏辛勞而話多的小雅,也像極了許盈盈。
“大人想不想知道,為什麼我們都叫他,‘鄉野大夫’?”
“不想!”
連著三日疼痛的反複發作而不得安生,上官翼此刻極其困乏,隻因半懂不懂地聽得“鄉野大夫”的南益口音囑咐他二人,務必要將近幾日貼身的衣服褲子,全部換下洗淨曬透方可,他這才任由小雅在臥房裡,嘀嘀咕咕、雀躍般地進出忙碌。
小雅也不理會他的這種冷淡,麻利地取下她早就隔著窗戶看到的棉紗蚊帳,然後也不管上官翼看著她而不說話的樣子,兀自取來自己新買的竹影色輕紗帳,給他換上。
看著始終沉默不語的上官翼,想來是方才的疼痛還在,便想嘮叨他不懂南益州的氣候,需要買好的蚊帳,暑熱天來了才能休息好。
“大人,”她剛一開口,卻被上官翼打斷了。
“你怎麼知道,我這後背,要找那個‘鄉野大夫’?”他問。
小敏之後,上官翼對身邊的人,異常警覺。
隻是,他的這份警覺,單純的小雅壓根沒有聽出來,她正得意地捧出一件新的輕綢中衣低頭走進來,並沒有理會上官翼的提問,說道“沒有可以替換的小衣了,大人今晚先穿這個吧。”
上官翼已經自己躬身坐到床邊,本以為是小雅拿了她自己的衣服來勸他將就一晚,誰知抬眼一看,是件男人的新衣服。
瞬間,他確信今天的這一切、甚至自己生病,都是小雅安排下的,不是她想示好賣乖,而是如小敏那般的處心積慮!
否則如何這麼巧,上完藥了就好了、大半夜了還正好能拿出件男人的新衣服——上官翼反複和自己確認著。
想到小敏、想到那個醫官,想到遠在帝京的那些人,上官翼胸口突然起了悲涼地憤恨。如果是宮中刺客那般凶殘冷血,他是毫不留情地一刀斃命,但是,,,他們,他們這些看似普通柔弱的一群群,太難對付了。
說白了,上官翼還是和他的父親一樣,會心生不忍。
帶著這股心頭的恨意,上官翼撐起身體仿佛遇到宮中刺客一般做著本能的防衛,同時劍眉挑起、星眼圓睜,厲聲質問,“哪來的新衣服!”
小雅正低頭解著衣服的繩扣,耳朵裡突然被上官翼的嗓音震的嗡嗡亂響、直搗心臟,她不禁抬頭,看到上官翼正握緊右手、眼中全是淩厲之色。
本能的,她也被激怒了,仰著臉,嚷道“我買給你的,不行啊!”
昏黃的油燈裡,對視的兩個人,都愣住了。
上官翼是看到小雅額頭的青筋暴起,兩腮和鼻頭都紅了,眼睛裡急速湧上淚水,明顯是急了,這樣的反應做不了假。
小雅是看到上官翼突然周身冒著殺氣,她從來沒想過自己會懼怕上官翼,直到方才。
想到自己今天,從下午忙到天黑,不落一聲感激也就算了,誰知道竟然突然衝著自己發起狠意思,嚇得她還來不及心生奇怪,便回想起那些關於“上官家的傳說”,隻覺得眼前上官翼的黑眼珠,真的仿佛冷漠的遊隼一般,心裡又氣又怕起來。
還是女人心裡有男人,所以,女人先服軟。
小雅,見上官翼收了眼神、垂下眼皮,歪著頭、一言不發,便抽了一下鼻子、抹了眼角的淚花,上前略略扶起上官翼的一隻手臂,將中衣的一隻袖子先穿進去,然後查看一下後背有沒有更多的藥粉脫落,再穿了另一隻。跪在腳踏上係繩扣的時候,她感覺到上官翼胸口裡的一聲歎息。
上官翼俯身趴在小雅幫她換好的床鋪上,在陣陣疲倦裡,還是忍不住看了眼小雅。
她仍然蹙著眉毛、撅著嘴,怨氣十足,但服侍的動作卻一絲不亂、依舊輕柔周到,想到小雅提著裙子飛跑的樣子,他知道,自己方才的反應,傷了一個善良的無辜。
但此刻被過往傷地疲備不堪的上官翼,所以根本說不出什麼道歉或者感謝,隻麵無表情、沉默不語。
小雅,自己也說不清,會如此深刻而濃烈地愛著上官翼,所以當她看著上官翼迅速睡去的臉,理解他收了怒氣、一言不發,便是在道歉、在感激她,雖然當時她完全不知道,上官翼哪來的狠意思。
後半夜,因為疼痛,上官翼啊、喔著醒來。
耳邊聽著窗外的雨聲,他正後悔睡前沒看清楚藥粉瓶子被小雅放在了哪裡,這會兒沒有月色,找起來費勁,卻睜眼發現桌上的一盞油燈還在,桌旁的小雅,正手撐桌麵,準備站起。
“大人,又疼了吧?”她口中說著,人卻沒有動。
上官翼意外小雅還在,但看她問了話卻不走過來,任由披在身上的衣服滑落,顯得很怪異。
“你怎麼了?”說完,他發現自己所答非所問,可見睡前的心思還停留在記憶裡。
小雅心頭一暖,知道上官翼的心思,便笑著低頭說,“腿麻了,大人稍等。”說著,她用力跺著左腳,片刻之後,爽利地說,好了!然後半瘸著走到床邊,拉起紗帳,發現上官翼此刻仰臉平躺著。
“大人,睡覺很不老實啊。”小雅明顯像是在責備一個孩子,“這後背,,”
上官翼聽聞,不等小雅上前立刻翻身趴下,明顯他此刻心情順暢,畢竟三天裡終於安生地睡了一覺。
重新撒了藥粉,上官翼忍不住問了他的顧慮。
“這藥粉,可有什麼不妥?”
小雅說,之前老將軍府內,可巧也有兩個人這樣的。第一個因為救治晚了,五天之後大喊著疼,死了。第二個人再這麼著,便有了經驗,府上派人到處打聽法子,才找到了這個“鄉野大夫”,用了藥粉之後,便大可的,再無任何不妥。
上官翼見小雅仿佛小翠鳥一般,在身邊嘰嘰咕咕說了這許多,沒一句說到點子上。
他是擔心這本地的“鄉野大夫”是否可靠、藥粉會否有毒。可見小雅,確是個單純之人,他想。
小雅見上官翼問完了話就一動不動,以為他睡著了,便怕他冷,多拿一件家常外衣蓋在腿上,準備放下紗帳。
“中衣。”上官翼突然說。
小雅聽話音知道他精神還不錯,放心了。她解釋,乾淨衣服不多,這會兒就先不放下中衣,這麼晾著將就一下,省的日後這新衣服上藥粉味道洗不掉,穿也不好扔了又可惜了了。
上官翼隻趴著任憑“小翠鳥”嘰嘰咕咕。
最後小雅略略靠近,低聲叮囑“大人記得一直要這麼趴著睡哦。”
上官翼想說,她放心去休息吧,但怎麼也說不出口,隻“嗯”了一聲,算是回複。
小雅聽到他“嗯”的回複自己,語氣像一個頑劣的孩子突然變乖了,便默默咧著嘴笑。
倒是上官翼眼尖,偏看到了,問她,你笑什麼?
“大人小時候,一定很乖吧!”
“你回房歇息吧。”上官翼本想把話說的禮貌些,誰知道說出來,竟像暗器一般,自己聽了都覺得殺風景。
小雅,也不計較,仍然麵上柔和地收好紗帳,重新披了衣服,做回桌邊,知道上官翼在看自己,便將頭放在手臂上,臉衝著上官翼的反方向,合眼睡去。
上官翼在等藥粉起作用,隔著紗、看向小雅的身影,突然心頭明白,自己還是和韋霆說的那樣,把身邊的人都當成殺手、刺客對待。
他回想了很久,自己來南益州這段時間裡,對待誰,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