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什麼?”柳繼不等說完,一邊拆脫著身上的武將服,一邊快步跑過小花園,耳邊不停地響著許盈盈幾年前和他說的話,“上官謙的正妻,回府便早產了,之後整夜的血流不止,最後一屍兩命。”
難道,說的報應就是這個意思嗎?那就報應在我身上好了,為什麼每次都找上毫無乾係的盈盈——柳繼恨恨地想著。他雙手握著拳頭重重砸在內堂的桌麵上,衝著聞訊聚攏過來的人們,大吼,“快去請三師父去啊!”
隻有抱著小嬰兒的靈兒,抖著膽子邁過門檻,上前在柳繼的背後小聲回道,“大夫人半夜就讓人去請了,這會兒正在身邊診治。還好,,”
“什麼?”柳繼不等說完,猛地回頭,看向靈兒,“她,半夜,,,那她是事前知道自己,有危難嗎?”然後來回踱著步,話都說不完整,越說越對自己昨晚的粗心大意,悔恨不已。
還是靈兒遞上來安睡的嬰兒,讓狂躁不已的柳繼,逐漸安靜下來。
他伸手結果白粉團一般的孩子,分量比當時的馨兒沉了很多,小腦袋上的黑頭發濃濃的,很像自己,在紗被裡麵的小屁股托在掌心,圓滾滾的將柳繼的掌心幾乎填滿。看到鼓鼓的小臉蛋因為生產而帶著暗紅色壓痕,柳繼沒有經驗地問,這臉是怎麼了?
靈兒差點笑出來,說,“小少爺胖些,生的時候,就會這樣。”
明顯沉甸甸的分量托在手裡,看到腦袋上烏黑的頭發,突然讓柳繼感到特彆刺目——一個活潑潑的小生命,又一個和馨兒一樣可愛的孩子,而一牆之隔的那邊,一個自己極力嗬護的女人,正在慢慢的死去。
兩個生命,都是他柳繼無法控製的。
柳繼懷裡感受著嬰兒柔軟的身體,忍著內心不停翻騰的焦急,試圖用本來是虛空世界裡的這個孩子、眼下卻無比真實的溫熱和氣息,來安撫著他不斷擴大的寒冷和孤寂。他當時確切這麼想的,如果女人生育就是“一命換一命”的搏鬥,那麼他做多少次選擇,都是要留下許盈盈。
多年後,他仍然為自己的這個從來沒和彆人說過的想法,而吃驚。柳繼一直羞於讓自己對許盈盈的愛戀,真實的投映在生活的裡。他始終認為,因為是家中獨子,加之過早失去雙親的過程,讓他更在乎眼前的所有。
這一次,他絕望著,任憑恐懼包裹,一直沒聽到隔壁大臥房裡的動靜,除了出出進進的腳步聲,柳繼抹了一下方才在下人麵前肆無忌憚的眼淚,恢複了平靜,看著立在門邊的慶兒,問,“孩子,什麼時候生的?”
慶兒不敢遲疑,“清晨,寅時三刻。”
鎮定下來的柳繼,回避他回過家的事實,問道,“那不是晚飯後,就開始疼了?”
“不是晚飯後,是差不多子時的時候。大夫人自己就近走去叫醒了隔壁房的阿珠,說,要生了,讓我們趕緊準備,還叮囑讓常興想辦法把三師父請來。”慶兒說到這裡,怨氣十足地說,“那個睡在外間的小星,不知怎麼,睡到剛剛才醒過來。”
柳繼不敢接嘴,隻假意發怒,鼻孔裡哼了一聲。
慶兒見狀,趕緊岔開話題,“清晨,我們才發現臥房的窗壞了,大夫人說,半夜有賊,沒偷到什麼被她起夜回來的時候嚇到了,就從窗戶那裡逃走了。剛剛去報官了,官差還沒來。“
柳繼,輕輕將嬰兒交給慶兒,讓她吩咐廚娘吳嬸,儘快出門找尋個奶娘,他不想再讓許盈盈那麼辛勞地夜起哺乳。
慶兒接過嬰兒的時候,正想回,阿珠一早便和吳嬸子一起出門找奶娘去了,但是,柳繼的一滴眼淚,滴落在她的手背上,這讓她一驚,體諒著他二人的種種,不禁也眼圈潮濕起來,忍著傷感,匆匆走開了。
“她當時應該就知道自己在陣痛吧。為了讓我安心回到城南,她就那麼在昏暗裡,忍著。”柳繼背過身,任由失控的淚水,撲簌簌地落下,打濕自己已經汗濕的中衣。
他扶著桌邊,巨大的悲傷和恐懼,讓八尺多的身軀,好像一個沒有筋骨的布偶一般,一節節地軟下去,最後歪在桌邊的圈椅裡,如果沒有邊上圈椅,他應該會直接癱在地上,他甚至不敢看向大臥房的方向,因為即將麵對死亡的顫抖,第一次,讓他癱軟到,連喘息的力氣都幾乎沒有了。
柳繼,甚至有那麼一個瞬間,第一次,責難起自己的一時糊塗而犯錯的母親、將自己的無奈化成對上官謙的怨恨而傳遞給他的父親,如果他們不是那樣的人,沒有那些鬼祟和怨恨,而間接導致上官翼生母的早亡,怎麼會讓他麵對有眼下和上官翼父親同樣的痛苦——盈盈同樣要那麼痛苦而不舍地死去。
人,在無力抗爭的時候,會找出一個詭異的方向來開脫自己。
柳繼突然意識到,當年父親麵對母親的突然決死,大概也如此刻的自己一樣,怨天怨地獨獨不敢怨恨自己。這樣想來,他和父親,是一樣的人。
兩柱香的功夫,一臉刷白、木雕一般的扶著桌邊胡思亂想的柳繼,聽到腳步聲,抬頭看到三師兄一身汗濕地走進來,他在三師父鎮定的麵容上,急切地掃視著。
三師兄也是被頹廢無助的柳繼,著實嚇了一跳,忙忙舉手示意,“還好,還好,準備及時。現在沒事了,你可以去看看她了。”
柳繼倏地騰身而起,來不及問明白,更顧不上道謝,反倒是因為僵直的身心,一下子無法適應,而幾乎撞到三師兄的懷裡。
柳繼,握著三師兄的手臂,一時間說不出什麼,隻默默退了一步,躬身行了大禮。然後耳邊聽著三師兄說了一句,彆驚動她,便一個箭步衝到廊下。叮囑下人,安排三師兄餐食和休息之後,他一個人,輕輕推開大臥房的門。
看著昨晚被自己一腳踢開的門,內心立刻下了個決定。
進門第一眼便看到窗戶被人,從外麵歪歪斜斜地臨時釘上了,估計是清早天不亮匆忙釘的,否則以他的個性,下人們這麼馬虎,是肯定挨罵的。想不了太多繁雜,他鬥膽緩緩看向床榻,許盈盈比昨晚更加慘白的麵容,此刻斜靠在大引枕上,毫無生息。柳繼看著心頭一縮,恍惚間懷疑,剛才三師兄的話,都是用來騙他的善意。
他急急湊上前,將冰冷的小手握在自己手裡,完全感受不到溫熱,他更加慌了,難道自己的猜測,才是真的!
柳繼將手上前去探鼻息,很微弱,但是有。
他笑了。
看著許盈盈微張的嘴、眉目間滿是疲憊,他立刻體會到她的辛苦,蹙眉的心疼,兩行淚水,擠出眼眶。
不多時,聽到門外有人聲,他草草擦拭乾眼淚,起身換上家常便服,出了臥房門。迎麵看到兩個官差,垂手立在小院裡,先是詫異,然後立刻回過神來,上前行禮。
“一早去宮中複命,剛回來便聽說有毛賊進犯,有勞差爺走這一趟了。”柳繼已經學會適時在陌生的官員麵前,亮出自己的身份以省去彼此間不必要的官氣,同時也是為了掩蓋昨晚違例偷偷回家的事實。
官差們因之前柳繼和許盈盈在南益的事情,被有模有樣的帝京派去的軍人們,傳的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他又因南益的戰功而頗得當今聖上賞識,此刻自然是不敢怠慢分毫。
從房前屋後的細細查看,然後又確認了歪斜的窗扇,兩個官差畢恭畢敬地記錄所有相關,聽聞大夫人剛剛生產,便規矩地恭賀了一番之後,告辭了。
此時,外出尋找奶娘的阿珠,形色匆匆的進來。
“公子,時下裡大旱,好多人家都逃難去了,城裡留守的,也沒有正好能做奶娘的人,咋辦?剛剛三師父說了,盈盈夫人失血過多,根本不能奶孩子的。”
柳繼,口中低語,先去尋了蜜漿調製成水,伴著米湯,對付一下吧。
當晚,柳繼一直央求三師兄,宵禁期出入不便,務必要他留宿柳宅。三師兄被他糾纏不過,隻得應允。
晚飯後,柳繼安排三師兄妥帖,立刻回身來守著仍然昏睡中的許盈盈,時不時摸著她一直在出汗,三師兄臨睡前囑咐,隻要一直在出汗,便是好事,隻千萬不可再驚動產婦。她之前思慮過度傷及了氣血,又產前驚恐導致氣血凝滯,眼下雖然是保住了性命,但是日後能否恢複元氣,要看她自己的造化了,否則元氣大損,則導致弱不禁風、壽數不長。
柳繼一宿沒睡,幫許盈盈換了濕透的小衣,但始終不見許盈盈清醒。後半夜汗出的少多了,卻更加不安分起來。時而急急地喘息著,時而猛地抓著柳繼的手,來回兩下子,嚇得柳繼一點困意都沒有了。
長夜裡打發時間最多的辦法,就是回憶往事。
他想起,多年前,第一次遇到許盈盈,便是莫名其妙地給她換衣服,當時真沒想到,現在仍然是他,摟著在死亡邊緣回來的許盈盈,換衣服。當然,這次他熟練多了。
柳繼想到這些,乾脆掌了燈,差不多清晨時間,許盈盈沉穩地昏睡過去,柳繼才靠在邊上,微微讓自己放鬆片刻。一早,不等三師兄起來洗漱,柳繼便讓靈兒守著許盈盈,他直接奔到三師兄的門前,將他叫起來。
三師兄診脈之後,沉默良久之後說,我今天出個方子,你去藥房去了來,慢火煎湯送服,看看今天夜裡,是否能轉還改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