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輔“要不是今日被逼到這份上,有些話,臣永遠也不會說。臣確實不希望小女卷入皇室紛爭,這點臣不想隱瞞,也隱瞞不了。但真正臣介意的,還是不這個。”
朱祁鎮強抑怒氣“你說!”
張輔“是!大明的規矩陛下也是知道的,小女又是那樣子身份,於情於理於法,她都不能入宮……”
“就因為身份問題?”朱祁鎮冷笑著打斷他。
所謂身份,當然是指張影舒太師英國公之女的身份。
有明一代,為恐外戚勢大欺壓皇權,皇室娶後納妃時,都需遵循一條潛規則皇室後妃,必得是地位不顯赫甚至卑微之人的女兒。張輔是太師英國公,地位極其尊崇,納他的女兒為妃,於理不合。
人倫有禮,罔顧輩分強行嫁娶,即為亂倫。張影舒是太宗貴妃的親侄女,仁宗敬妃的親妹妹,以輩分而論,她是朱祁鎮的姨祖母,納她為妃,於情不合。
這些事情朱祁鎮都懂,但“身份”二字,理由太牽強——他是皇帝,隻要他想,誰敢阻攔?
然而張輔後麵的話,卻讓朱祁鎮肅穆了神情。
“陛下,”張輔知道,此時此刻,不止自己身家性命,整個戰局,十數萬大明官軍的性命,甚至大明王朝今後的命運,都在這一爭上,“隻要她進宮,她就活不過一個月!有人會殺她!”
“是誰?誰會殺她?”朱祁鎮臉上現出一線殺機。
這樣的問題張輔怎麼可能回答,太敏感,隻得不要命的磕頭,直將額頭磕得鮮血淋漓。
朱祁鎮阻住他“王振?周貴妃?萬宸妃?還是……皇後?”
張輔真的什麼什麼都不能說,沉默片刻,匍匐在地,哀求道“陛下,臣雖是大明的臣子,但同時也是一個父親。臣已經失去兩……一個女兒一個妹妹了,實在是……求陛下體諒,求陛下成全!”
朱祁鎮愣在那裡,呆呆的看著張輔。
三年前張輔病重,他前去探望,病榻見到一身憔悴的張影舒。她盈盈下拜,身子虛弱得好像風就能吹倒,雙目下垂,長長的睫毛上分明有淚珠懸掛。明亮的燭光照在她蒼白的臉上,那麼憂傷那麼美,讓人不自覺沉靜,忍不住沉淪。那時候他就在想,這個憂傷的美麗姑娘,心裡在想什麼,究竟怎樣做,才能將她從憂傷之海,解救出來。
於是他行動了,卻陰錯陽差將她推入更深的深淵。
原本他是想著去血海裡拚殺一番,給自己樹立一個強悍君王形象的同時,打掉張輔的乾涉,將她從憂傷無助中解救出來。
但現在,他自身都難保了,如何救她?如何護她?
朱祁鎮將張輔扶起。
“恩師!”朱祁鎮心裡既難受又煎熬,“話都說到這地步了,能不能再多說幾句?”
張輔竭力鎮定自己“陛下請問。”
朱祁鎮“如果我不是皇帝,如果脫脫不花不是可汗,你選誰做女婿?”
張輔萬萬料不到朱祁鎮會問這樣一個問題,還把話說得這麼家常。他不能說假話,也不能說真話,沉默了片刻,回答道“這是小女的事,臣雖是她父親,卻不能替她做主。”
朱祁鎮苦笑“所以,你還是更看好脫脫不花,是嗎?”他不等張輔解釋,搶著說道,“既如此,那就讓她嫁脫脫不花吧……”
張輔不自覺望向朱祁鎮,很為難。
“……以禦妹的身份。”說完這句話,朱祁鎮離開了行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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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到底想怎樣,我真的很急!”
懷來城外,大山之上,張影舒心裡很窩火,一種被人拿住軟肋不得不放下身段求助的窩火。
一個時辰前她惱恨交加地離開脫脫不花,走了沒多遠,就看到不遺餘力搜山的蒙古士兵。在窮儘一切辦法地走了好些小路後,她終於絕望地發現,沒有脫脫不花的幫助,要想全須全尾地離開這裡,簡直就是做夢——這座方圓幾十裡的大山,都被脫脫不花的下屬鐵桶似的圍了,成千上萬名士兵或牽獵狗或持長刀,對大山展開地毯式搜尋兼搜捕。
搜尋生死未卜的可汗!搜捕害可汗生死未卜的殺手!
脫脫不花坐在巨石旁邊,氣憤憤看鹿肉在火上烤,見到去而複回的張影舒,頭也不抬,話也不說,也不知在生誰的氣。
張影舒看了他手中的鹿肉,感覺像是看到了自己。火劈劈啪啪地燒著,用不了多久蒙古兵就會順著濃煙尋到這裡,時間很緊。
“放我走,看在我要殺也先的份上。”張影舒道。
脫脫不花既不說話也不看她。
“對不起,剛才是我錯了。”張影舒長這麼大,沒這麼窩火過,“你隻是犯了全天下男人都會犯的錯,我卻抓傷了你後背,我還罵了你。全是我的錯,我向你道歉,請你原諒我。”
嗯,他隻是犯了全天下男人都犯的錯,是她生得太美。所以,全是她的錯!
——然則,在她心裡,他到底是什麼人?
脫脫不花霍得站起“什麼叫‘全天下男人都會犯的錯’,我在你心裡是什麼!淫賊?惡棍?見色起意的惡人?”
張影舒嘴上說沒有,眼睛卻明確無誤的告訴他“難道不是嗎?”
脫脫不花更氣了,長這麼大,他從沒被人這麼冤枉過“你是不是覺得,全天下就你最高貴最委屈,彆人都是肮臟不堪的淫賊?你知不知道你爹已經被包圍了,你知不知道也先現在有多忙,你知不知道你就算是到了也先跟前,他也沒功夫看你一眼,更沒功夫給你半點機會殺他?”
這話就像晴天霹靂,一記記劈下,直將張影舒劈得後背發冷渾身發顫,沉默了好一會,才顫抖著說道“你知道什麼?”
脫脫不花怒道“張影舒,你這人是不錯,但我也不壞,你不能不加考慮就把人看扁了,更不該一甩袖子就走人,半點解釋的機會都不給我!”
“是,是我的錯。”張影舒哪有心思聽他發牢騷。
脫脫不花聽她這麼說,委屈更大了,一腳踢翻了地上篝火“你這人!”
張影舒靜靜地看他發脾氣,等著他發完脾氣跟自己說父親的事。他是蒙古可汗,他手裡掌握的消息比任何人都多都確切。
時間一點一點過去,犬吠聲越來越近了,無數人向這邊走來。者蘭帖木兒已經發現了可汗,剛要走近,見到可汗和張影舒的神情,心念一動,對手下人一揮手,靜悄悄退下,站在距離可汗數丈遠的地方侍候著,既克製又機警。
滿腹委屈都發泄完了,心上人又如此做小伏低,下屬鐵桶似的將自己團團保護著,脫脫不花縱使有滿腔陰霾,此刻也散了,看張影舒的眼神也終於有了柔情和心疼“有件事……我知道不該告訴你,但我還是覺得……”
“我爹怎麼了?他還……還活著嗎?”張影舒急問。
脫脫不花指著一塊石頭“你先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