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連雅牽著女兒下樓,訝然“阿姨,你不是幫忙去了嗎?”
“正好得空回來喂雞。”薑敏在鐵盆邊緣敲落勺子上沾的飼料,“我給你們把米粉也煮了吧。”
薑敏的體貼讓許連雅受寵若驚。
又問“中午想吃什麼?”
許連雅唆了一口米粉,忙說“你平常吃什麼我們就吃什麼好了,不用麻煩的。”
薑敏想了想,“我在那邊乾活,打包點酒席菜可以吧。”
許連雅哪好意思說不,幾乎要摁著阿揚腦袋一頭。
農村人的一天,除了乾農活便是一日三餐。待客之道上薑敏不了彆的娛樂,隻能在吃喝上花功夫。淳樸的熱情裡也窺見了寡居的寂寥。
這樣的生活,許連雅難以不想到自己的以後。
到底是少年夫妻老來伴,兒女隻是路上回憶童年的一麵鏡子。
許彤依然會給她物色相親對象,隻不過質量逐年下降,離異帶孩的中年男人幾乎成了她的標配。
這幾年少不了娘家幫忙,許連雅才能把阿揚拉扯大。她多少斂起年輕時的偏執,不再拒絕許彤的安排。
隻是內心抗拒怎麼也無法抗拒,她次次如坐針氈。
說不出所以然,就是不對勁。
有一次許連雅做了個夢,她和一個看不清五官的男人結婚了,婚禮上趙晉揚出現,麵目比她回憶裡更真切清晰。
他什麼話也沒說,許連雅卻從一片涼汗裡驚醒了。
阿揚在許連雅眼前揮揮手,把空碗轉向她。
“媽媽,吃完了。”
“哦……”許連雅回過神,“擦擦嘴自己玩吧,媽媽先洗碗。”
阿揚舔著嘴往門外走。
圍欄裡的雞也吃飽喝足,閒散地啄羽毛,四處張望。
“咕咕——”
阿揚蹲在圍欄邊,揪過一根茅草伸進縫隙裡逗雞。
“咘——咕——”
圍欄另一側傳來清脆的聲音。
阿揚站起來,跺跺發麻的雙腳,朝那邊望去。
“咘——咕——”
是一個跟她個頭差不多的小男孩。
“咘——咕——”
阿揚也學他叫,發現同伴讓她欣喜若狂。
小男孩也看見了她,卻轉頭望天。
“咘——咕——”
阿揚繞著圍欄跑過去,笑“喂!我叫阿揚,你叫什麼名字呀?”
小男孩沒有跑掉,瞅了她一眼,再度望天。
“咘——咕——”
阿揚全然不覺被冷落,笑嘻嘻說“你叫‘咘咕’嗎?”
小男孩麵無表情,仔細看臉上有鼻涕的痕跡,衣服也顯寒酸。
“你聽不懂我說話嗎?”
“咘——咕——”仿佛這是他唯一會的語言。
“咘——咕——”阿揚又學他。
“阿揚,你跟誰說話呢?”
許連雅擦乾手出現在大門。
那隻布穀鳥仿若驚弓之鳥,轉身頭也不回地跑了。
“哎媽媽,你把他嚇跑了。”阿揚有些焦躁地指控。
許連雅往哪個方向望去,問“那是誰啊?”
“不知道……”
見對方隻是個小孩子,許連雅沒再多問。
中午,薑敏提著一個帶蓋的竹籃回來了。
一碗荷葉包豬腳,一碗魚丸銀耳湯,還有一碗清炒白菜。
阿揚先感歎“好多菜……”
薑敏說“是剛出鍋的,沒人吃過的,不是吃剩的。”
許連雅點著頭,唯有頻頻下筷。
飯快到尾聲,被屋外一片吵鬨聲打斷。
薑敏出去看了一會,回來說“有家人母牛難產,老獸醫不在村裡,讓診所的醫生幫接生,醫生說乾不了。養了一年就盼小牛,小牛活不了一年的辛苦都白費了。醫生不敢乾。”
許連雅想了想,“不能到村外麵找一個嗎?”
薑敏愣了一下,說“哦。昨晚下大雨,漓江漲水了,船開不了,進不來也出不去。”
“……沒有其他路出去嗎?”
“沒有。說了好多年,也沒見修出來。”
許連雅愕然,想起趙晉揚提過這一茬。
薑敏以為她趕時間,“水退了就能開船,用不了幾天的。”
許連雅沉默片刻,說“老獸醫那裡的藥能用麼?”
“能啊,老獸醫媳婦就在家。就是打著電話教他乾,他也不敢乾呀。醫生都不敢,就沒人敢了。”
許連雅放好飯碗,“阿姨,我可以幫忙。我是獸醫。”
阿揚也不知聽懂了多少,在旁幫腔“媽媽給那麼大的狗狗看過病呢。”她幾乎比劃出一頭牛的體積。
薑敏訝然。
“你真是……獸醫?”
許連雅無奈地點頭。
獸醫多與牲畜接觸,向來被認為是低賤的職業。
村裡老獸醫的兒子不肯子承父業,乾起了彆的行當。
薑敏把許連雅帶到那戶人家裡說了情況,遭遇同樣質疑的眼神。
也難怪,看她斯文瘦弱,誰能把她和獸醫這種乾粗活的職業聯係到一塊。
一時也沒再有人敢上,小牛一條前腿已經出來,身子卻卡在子宮裡麵,再不救治一屍兩命。
老大爺長歎一聲,揮手“你去試試吧。”
老獸醫媳婦給開門,許連雅以最快速度準備好可能用得上的藥劑和工具,匆匆往老大爺家趕。
進門前不忘叮囑一句“阿揚,媽媽去給母牛接生,你在這呆著,不許亂跑。”
阿揚手裡絞著不知哪拔來的草,嗯了一聲。
阿揚習慣了許連雅的忙碌,無人陪伴時,經常一個人跟小貓小狗說話打發時間。
裡頭許連雅忙得揮汗如雨,她這邊也沒閒著,撿了根樹枝給一隻肥貓撓癢。
“咘——咕——”
沉迷之時,阿揚聞聲猛然起身。
“咘——咕——”她回應。
“咘——咕——”
阿揚循聲跑過去,“又是你啊。”
小男孩依舊不吱聲。
阿揚嘰裡呱啦跟他大說一通,小男孩隻是一成不變地眨眨眼。
阿揚一個人說累了,老成地歎了一口氣。
“我來這裡找我爸爸的。”
小男孩臉上有了不一樣的表情,之前可稱呆滯,如今更像是沉靜。然而年幼的小姑娘並未感覺出來。
“可是我還沒有見到他哩。”阿揚說,“你爸爸在哪裡?”
小男孩忽然伸出手,指了一下後山。
阿揚為小男孩不一樣的反應激動起來,又湊近一些“你聽得懂我說話對不對?”
小男孩點頭。
阿揚覺得趣味極了,樹枝不自主在地上亂打圈圈“你爸爸住在山上嗎?”
點頭。
“他在山上乾什麼?”
搖頭。
“你不知道啊?”
點頭。
“我們去看你爸爸好不好?”
又點頭。
小男孩站起來,往道路方向走。阿揚也扔掉樹枝,屁顛顛跟上。
天轉暗將雨時,許連雅忙得渾身汗濕,幾乎是被眾人簇擁著出來。
老大爺不停道謝,又為剛才的質疑表達歉意,許連雅臉比乾活時還要燙。
出了門張望,喊了聲“阿揚”,無人應答。
問旁邊的人“我女兒呢?”
眾人都是跟著她一塊從牛棚裡出來,哪見過什麼小女孩,麵麵相覷。
“阿揚——”
許連雅對著明知聽不到回答的空地喊了一聲,身上的熱度頃刻間褪去,通體冰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