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德讓則一邊為述律平整理錦衾,一邊笑怨道“大媽媽可是貪睡,倒叫那湯藥等涼了。”
“倒怨得朕來。”述律平冷笑道“由是爾縱著他等小奴,愈發不仔細了。”
韓德讓嬉笑道“臣尚年幼,初掌諸事,理事自比不得大媽媽雷厲周全。待再受大媽媽些許教導,能得手段之一二,他等敢不畏我?”
述律平一聽,輕敲他腦門,笑道“朕可聞宮中人皆言‘太後苛政,姚哥仁政’,倒是好得人心呐。”
韓德讓笑道“有大媽媽之大恩仁在前,方成就臣之小仁義在後。”
述律平冷笑道“朕心中有數。”轉而又問道“呂不古至未?”
“沂國公主、蕭駙馬已吃過半盞茶,見大媽媽休憩,未敢打攪。”
見述律平微微頜首,近侍趨步過去將沂國公主與蕭思溫等人請了過來。而蕭思溫此時眼見老太太視韓德讓親比嫡孫,更是另眼相待起來。
述律平則瞥眼看了看沂國公主挺的大肚子,特許免跪,卻又揚眉問道“幾月耶?”
公主忙做萬福,恭敬答道“回大媽媽,胎已八月。”
述律平譏道“所謂七生八死,如此顛簸,皇帝竟不畏汝胎損喪子乎?”
公主見老太太對自己冷顏相對,再比對一下對養孫韓德讓的慈愛,著實叫她這嫡親孫女有一種紮心的疼。
蕭思溫眼見冷場,忙喚侍奉呈上十數隻精致漆盒,接連在老太太麵前打開。堆上笑臉,奉承道“陛下敬獻金玉如意,祈太皇太後事事順心如意。”
“子孫不孝,朕何如意耶?”老太太揚眉道,蕭思溫如蠅噎喉,再難笑出。他咽了咽,無視此言,又繼續呈上彆的獻禮。
他見著一對羊脂玉鏤刻翩鶴銜花掛件不知所措,述律平哂笑道“朕聞,皇帝執政無方,致國事曠廢。如此失政失孝,安可為君?為社稷思,不若重立賢能以治之。”
蕭思溫與沂國公主聞言一震,老太後莫是又起了立皇叔為帝的心思?
眼見老太後眉頭漸橫、麵色微慍,蕭思溫與沂國公主膽怯著屈頭,不敢直望,卻正瞧見老太後的斷腕,夫婦二人登時倒吸一口涼氣。
這斷腕倒有個舊事。彼時,天顯元年,太祖初喪,太子耶律倍未辭太子位,按製當承繼為帝。然老太後強驅太子耶律倍而立次子耶律德光,以致諸多朝臣不滿。
一日,她忽問一班大臣“爾等思先帝乎?”
如此一問,臣僚們自然要言“思”,以表忠心。
哪知她當下言道“既思先帝,何不前往侍奉?”隨即將異己之臣儘數殉葬。
之後,每有不順從者,皆以此法逼殉。以致夫人們鬨上朝堂,她卻不慚道“所謂君臣一體,朕為君,爾等為臣。君守寡,臣焉能不寡?”此言,夫人們愕然無語,隻得咬牙做罷。
及至某日朝會議事,席間有一漢臣趙思溫,也不知到底是何處開罪了她。亦或是,那日她心情不好,欲尋人順氣。
她忽問趙思溫“爾思先帝否?”
趙思溫聞言一懵,他不過一來降漢臣,何曾參與過皇位之爭?又何敢參與皇位之爭?
可無論如何,不能言“不思”,不思即不忠,那是一個死;若言“思”,則殉葬,還是一個死。
如此兩難之境,他邊思邊悠悠拜道“臣聞先帝與太後伉儷情深,最思先帝者莫過太後也,而先帝所思者,亦莫過太後也。下臣斷不敢爭太後之先,由太後先侍,臣自當追隨。”
要不怎說漢人狡猾呢?一句“思先帝乎?”死了數十位契丹大臣,偏就未一人想起,先帝思的是太後啊。眼見著她左右下不得台,群臣皆欲觀此惡婦之笑話。
未及料到,她竟佩刀出鞘,對著自己的右腕一刀斬下。鮮血淋漓,群臣駭然。她卻麵無一絲波瀾,拿起斷腕悠悠說道“吾子皆幼,尚需輔佐,吾且走不得。今以斷腕代老身殉先帝,送與先帝同葬去罷。”
望著那血淋淋的斷腕,殿上那一班須眉皆嚇傻了。至此後,她雖略有收斂,但群臣更不敢有絲毫忤逆。及至耶律德光繼位,她強行稱製,更無敢言“不”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