棲夢謠!
金老爺子吩咐完就被簇擁著往大廳前麵台子上去了,江筱一直看著侍者裝好了畫抬出門去。落地玻璃窗外雨霧紛霏,黑色的雕花路燈被掩蓋在深碧色的梧桐樹蔭裡,看起來伶仃而寂寞。有人走過去拉上了深灰色珠光緞的窗簾,那些樹影雨聲便被隔在了外麵。她收回目光,大廳裡依然是衣香鬢影燈火通明,司儀透過麥克風的熱情聲線、賓客們此起彼伏的掌聲彙成燈光星海裡起伏的洪流。
心中莫名其妙地被那幅畫塞滿了,江筱心不在焉地輕咬著纖薄的杯壁抿了口酒,淡金色的酒液淡粉色的唇線,鋼琴和小提琴的聲音纏綿而優雅。而身邊的一切就像電影裡的虛焦鏡頭,仿佛到處都蒙上了一層薄薄的光霧,她儘力回想剛才那一瞬湧上來的念頭,卻也沒想起什麼,倒是這一場晚宴上後來又有什麼事她都沒留意。不過這也沒什麼,江筱走出會所的時候扶著額頭想了想,反正這場壽宴和她沒什麼關係,她也不太關心。
回到家裡已是夜深,繼母的房間裡關了燈,而客廳裡nnoir夜茉莉香水的味道還是濃得有些膩人。江筱皺皺眉去洗了澡,回到自己房間裡關上門。那幅畫被擺在房間裡的玻璃茶幾上,她走過去又看了看,似乎也不再有什麼感覺了。
江筱搖搖頭走向書桌旁,看了一眼手機,有閨蜜的一個未接來電。桌子上擺著快讀完了的《三國演義》,或許是因為最近看這個時候的曆史多了,才對這畫頗有感觸吧。
江筱在桌前坐下,垂下的長發末端卷著一個曼妙的弧度,一麵翻開書一麵回閨蜜的電話。
“怎麼樣,你得逞了嗎?拿到那幅畫了?”電話那頭的閨蜜打趣著。江筱揉了揉額角淡淡一笑“當然要拿到了,我爸交給我這麼大一件正事,辦不好怎麼交差呢!倒是爺爺還真是想要這畫,一點都沒猶豫就把那個玉壺給人家了。”
“我倒覺得你爺爺一直也不太寶貝那個玉壺的,小時候咱們總拿那個玉壺玩水,也沒見你爺爺心疼過。”閨蜜笑了一會兒,又神秘兮兮地問“對了,你今天見到你那個青梅竹馬的金家那個孫子沒有?他爺爺的壽宴,他不會沒去吧?”
“沒有啊,我沒看見。”江筱翻了一頁書,哭笑不得“我知道你想什麼呢,彆八卦了,你也知道我馬上要出國去,沒那個時間。就算是有時間,我也沒有那個想法,很沒意思。”那邊沉默一會兒,歎了一口氣“我也知道你外熱內冷的,這些年越來越是這樣了。要說是因為你爸媽分開,你那個時候也不小了,還有心理陰影?”
江筱放在書上的手指一僵,翻過一頁書又支起來托著腮。滾著蕾絲邊的睡衣袖子滑落下去,手腕上有沐浴露的佛手甘草氣味,還有一點薄荷的清涼,壓低了的話音也清冽“可能是我心思太重了,沒辦法,也許真的有陰影。這些年我都做過些什麼你也是知道的,哪裡有那種閒心?就是現在要出國去,也是不能不內外留心防著家裡這一位,否則從前的好多工夫可都白費了。”
“你這樣累不累啊?”閨蜜低聲嘟囔。“累有什麼辦法?要想不累,除非我換個地方重新活一次了。”江筱隨口玩笑著,“好了,你就不用操心了,你還不相信我有分寸麼?放心玩你的去吧。”
掛下電話,不知不覺地已翻到了最後一頁,舊墨書紙的一絲故香,譜亂世的無奈結局。心中頗有些悵然若失,江筱看一眼時間,已近零點了,卻不覺得有睡意。於是離開了書桌,半躺在玻璃茶幾旁邊的白色藤椅上,米白的厚羊絨毯子搭在身上,隨意的滑落著。她又側過頭去看茶幾上那幅畫,究竟為何總會覺得微愁無端?
燈光從身側的鏤花燈罩裡透出來,茶幾上擺著的手繪骨瓷花瓶裡插著一大把嬌嫩華麗的玫瑰,燈影花影,輪廓清晰地映在鑲著畫的真空玻璃上。江筱靜靜閉上眼,房間裡不知何處飄來淡淡的瑪莎克蘭的味道,像溫軟的褐色絲緞,芬芳迷幻。耳邊恍惚傳來幽柔的聲音“若給你一次機會去那裡,隻是一場夢,你願意嗎?”
一場夢……隻是一場夢?那什麼是現實?在各種束縛下打磨出的優雅和清貴的假麵,戴得久了還以為這是真正的人臉。而假麵底下無休無止的算計與提防沒有人看見,也就沒有人知道有多累。真的可以拋開?哪怕隻是一場夢……“我願意。”她閉著眼睛輕輕應了,窗外梧桐樹的葉子嘩啦嘩啦地響起來,分不清是風聲雨聲,隻是飛花如雪,落葉蕭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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泠泠秋雨,遍灑了吳地,秦淮河上淡煙霧靄相遮蔽。河畔三三兩兩孤樹,經了幾場霜,染上了猩紅色。天色陰沉,雨霧如織,朦朧迷離。周遭寂靜,四下裡隻偶爾走過幾個神色匆匆的過客行人。河岸邊尚有蘼蕪青青,杜若采采,伴著時而飄落的幾片紅葉,也都迷離在雨霧中。
驀地,一聲嬰兒啼哭突兀地劃破了四下裡的寧靜,在重重煙幕中時隱時現。那是離河不遠的一間院落,粉牆黛瓦,氤氳著江南水鄉的韻致。院中種著幾棵相思樹,花葉飄零,地上一片枯黃,已不見了翠色。卻有挨著雕花瑣窗的一棵,竟也染了丹楓那樣的紅色。窗內一位年紀稍長的侍女,拿彩線繡如意的團花錦繈褓包裹著嬰兒抱去窗邊榻前,微笑道“夫人,是個女孩。”
雕鏤折枝梅花的紫檀木繡榻上,身著桃粉色蝶紋寢衣的女子倚著金線繡牡丹雲錦軟枕,吃力地支撐起身子。雖是模樣憔悴,卻掩不住極美的容顏。雪膚花貌,瑰豔不可方物,似一朵經了風雨的嬌怯玉蘭。侍女把孩子抱到她身側,拉開一點繈褓。荷青的小袖拂過孩子幼嫩的小臉,侍女笑道“這孩子才生下來就好看,將來長大了定是個夫人這樣的美人。”
女子淡淡一笑,帶著淒涼的況味“長得好看有什麼好?紅顏薄命,也容易惹不必要的是非……”她側了身子,白皙纖長的手指柔柔地撫著孩子的臉,向那侍女道“信芳,你覺不覺得,她不該出生的……”
喚作“信芳”的侍女低頭靜默半晌,再抬頭時眸中已隱隱有淚光,哽咽道“夫人心裡再難受,這孩子無辜啊。既然已經有了她,夫人就忘了那些吧,以後隻好好撫養這孩子就是,隻要不讓她知道那些事……”見那女子沒有再說什麼,信芳強打起笑容,“夫人,先給孩子起個名字吧。”
女子悠悠一歎,轉頭望向瑣窗外,那棵紅葉的相思樹在淒風冷雨中瑟瑟搖動,抖落一地落紅,覆蓋上院中青苔。階下青苔與紅樹,雨中寥落月中愁。收回目光,望著孩子喃喃道“絳樹……就叫絳樹吧。”
“好。”信芳點點頭,將繈褓遞給女子。女子小心地向懷中的孩子輕柔地喚著“絳兒……”那嬰兒像是聽懂了一般,清亮的眼睛望向母親,看著母親的一滴淚滴落她臉上,聽著她向侍女道“信芳,答應我,永遠彆讓她知道身世,也彆告訴她從前那些事情……”
白絹繪水墨山水屏風前的瑞獸香爐嫋嫋吐著輕煙,“嬰兒”隻哭了一陣,自從聽到自己的名字,便靜靜地仿佛在想什麼。絳樹……“碧玉宮妓自翩妍,絳樹新聲最可憐”(1)“遍索綠珠圍內第,強呼絳樹出雕闌”(2)“絳樹兩歌”(3)……繈褓中的“江筱”不禁一笑日後她便是絳樹了,這漢末著名的歌舞伎的一生,想來也是精彩的吧……
煙雨朦朧的江南,芳草凝碧,柳風拂煙,飄飄渺渺的婉約成詩。一天天長大的記憶中,母親是冷淡的,深居簡出。母親教她彈琴,教她歌舞,教她習字,與她似乎更像師徒而非母女。相比之下,那位絳樹喚作“姨娘”的侍女倒對她更為親切。姨娘對於母親對她的這些培養似乎一直不讚同,而絳樹自己明白這命運是躲不開的,因此也就心甘情願地學著。
月色如水的夏夜裡,姨娘常帶著絳樹在院中石階上乘涼,捧著詩經或是楚辭念給她聽。最常念的便是那句“不吾知其亦已兮,苟餘情其信芳”。在那些時候,絳樹總試著問問姨娘自己父母的事情,但也隻能得到隻言片語的沒有意義的言辭。姨娘說,母親閨名“憐月”,讓她很自然地想起了那句“辛苦最憐天上月”,母親與這詞倒是有幾分相稱的。至於父親,母親與姨娘對這件事情諱莫如深,是她一出生就知道的。她還覺得,姨娘自有一分神秘,不像是一般因家貧而做的侍女,可是問及從前的身世故事,姨娘隻是一笑道“沒什麼特彆的,家道中落,與你母親投緣,便留在她那裡了。”
那麼多的秘密處處無從窺知,絳樹隻得暫時放棄了許多疑問,好好學著那些該學的技藝。
樓台多少,又轉幾度春來,日子在弦上一點點劃過去,轉眼已過了多年。
(1)出自南朝陳代俆陵《雜曲》
(2)出自清吳偉業《圓圓曲》
(3)《琅嬛記》載絳樹一聲能歌兩曲,二人細聽,各聞一曲,一字不亂。人疑其一聲在鼻,竟不測其何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