棲夢謠！
母親被救上來時已經沒了氣息，之後的幾天絳樹過得渾渾噩噩，勉強撐到喪事之後便病了一場。雖然她與這位“母親”沒有多少情分，但畢竟也相伴了多年，眼見她在自己麵前離去，總是不免傷心。
連著幾天的高燒不退中，絳樹像是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中母親正是二八韶年，楚腰纖細，眉目含情，傾城一舞風華無限。那支舞母親教過她，名喚醉月舞。她見母親跳那舞時正是四月仲春將暮，桃花隨著母親發絲飛舞。那舞美得似乎隻應天上有，母親卻絲毫不以為意。她記得母親說“你記著，這一生隻有一個人能看見你跳得最美的一場舞，因為也隻有在他麵前你才能跳出最美的舞……”
彼時日光疏落，將母親的神情渲染得微妙而不分明。如今她也描摹不出母親當時的神色了，似乎在哪一重回憶中分不出悲喜……母親那時想到的人，看過母親最美的舞的人，該是她父親吧。她父親……是誰呢？
腦海中電光石火一閃，忽然覺得清醒了幾分。這個“家”裡太多的秘密瞞著她，至少她也該知道自己的身世吧。
絳樹掙紮著睜開眼睛，隻見姨娘正守在身旁垂淚。乍一見她醒來，眼中終於有一絲喜悅，邊笑著卻還是止不住落淚道“絳兒，你若再有個好歹，姨娘必定也跟著去了……”絳樹喚了聲“姨娘”想安慰她，無奈仍是有些有氣無力，再難說下去。
姨娘忙起身道“你都睡了幾天沒有吃東西了，先躺好，姨娘去給你做點吃的，過一時再吃藥。”絳樹輕輕應了一聲道“做酒釀圓子吧。”那是姨娘常做的點心，從前自己練琴練舞時姨娘便常送它來。姨娘聽了似乎微微一怔，隨即也就應了“好，你等一下。”
房中剛點了安神的百合安息香，隔著屏風的白絹就可見外頭高柄博山爐的雲紋裡微微閃爍著，香氣還未明晰。看著姨娘出了房間，絳樹倚著秋香色堆繡寶相花軟枕細細思索著。關於身世之事，直接問姨娘必定是不行的，然而在這家中又如何找到什麼線索？想來隻能是母親從前的東西中也許會有些許痕跡……
正想著，姨娘端了碗進來，碗中五色的圓子個個玲瓏剔透，五色碧粳軟潤妝。絳樹舀起一個放進嘴裡，還未咽下便已皺起了眉頭。這五色圓子中糖心一點最是繁瑣，是用玫瑰鹵子和著蜂蜜做成。她自小脾胃弱些，姨娘每次給她端來的圓子都以蓮心、鬆仁之類清香微苦的東西混進餡中，吃著不會過於甜膩，不傷脾胃。而今日這碗，雖有如今春日開得正好的玫瑰做餡，軟潤香甜，卻是有些膩了，不像從前的味道。
絳樹還沒有說什麼，姨娘見她皺眉思索的樣子似乎已經看透了她的疑惑，歎息道“有些事情原不想告訴你，可是你母親已經去了，我也不想讓你對她存著什麼誤會……”絳樹詫異地抬頭道“姨娘是說……”
姨娘垂下頭，發間碧玉牡丹簪垂下的瑩潤珍珠劃過耳際。“其實我每次給你端去的點心，大都是夫人親手做的，可她從不願讓你知道。”絳樹吃驚地脫口而出“為什麼？”姨娘看她一眼，答道“從前我也不明白，現在想來是因為她早已為自己定下了如今的結局，是而不想讓你太過依賴她。這些年，雖然她明裡對你並不好，可是心裡是很關心你的。她常常在你睡下之後去看你……”姨娘再也說不下去，淚水滴進榻上玫瑰紫繡錦鯉菊花的錦褥，隨即隱入了密密匝匝的彩線間。
絳樹靠在軟枕上說不出話來，屏風外香爐中香氣漸漸濃起來了。安息香氣味清淡寧神，她卻莫名的覺得那香氣有些嗆了。若不是香氣太嗆，為何會情不自禁的想落淚呢……微微轉頭，屏風上水墨閒展吳山翠色，淚眼模糊中看來恰似美人眉黛。若是母親描這樣的遠山黛，該是什麼樣子……
姨娘稍稍平靜了一會兒，拭了淚正色道“絳兒，你母親為你定下的將來，你是否情願？若是……”“我情願。”絳樹打斷姨娘的話輕聲道，“且不說這是母親遺願，光是如今這世道，能好好過下去不易，我若不學這些，將來也難存身。”
姨娘看著她還略顯稚嫩的臉上透出的與年齡不相稱的成熟，點點頭道“也罷，如今既是你自己的意願了，那麼還像從前那樣就是。隻是要記著一樣……”姨娘的聲音彌漫出一絲寒冷，“這輩子也不要查你的身世。”絳樹聽了一驚，慌忙道“姨娘……”“好了！”姨娘卻不許她說下去，“你不必說了，記住就好。”
絳樹低頭沉默了一會兒，終是輕輕點了點頭。姨娘見狀稍稍放心了些，又扶她躺下柔聲道“這都是為你好。你隻需做個極平凡的女子，平靜度過此生就是最好……”絳樹閉上雙眼，半晌才聽到姨娘極輕的一聲歎息，輕的像飄在蓮花蕊尖上的一縷淡煙，“彆像你母親那樣……”
過了許久，聽得姨娘離開的聲音，絳樹在黑暗中睜開眼。博山爐裡的香煙透出來，仙山瓊海，朦朧迷離。絳樹輕輕翻了個身，心中細細思量著，姨娘會這樣說，那麼她父親必定不是普通人物，姨娘的話更是平添了心中的好奇。遂強撐著身子悄悄起身出了房，來到母親房間。房內錦屏繡榻、桌椅陳設等物仍是原樣，然而細細看時，琴書妝奩之類卻都不在，想來都是被姨娘收起來了。
絳樹心中歎息，看來姨娘一心想瞞她，一時半刻一定找不到什麼線索，隻得日後留心再尋機會了。
母親房間裡似乎還有著她留下的痕跡，仿佛她還沒有離開，至少是沒有走遠。寂靜的夜裡，窗外的樹枝被風吹的嘩啦嘩啦的響，拍打著窗欞。絳樹伏在榻前，心中說不清是什麼感覺。微微轉頭，卻看到軟枕下似乎有什麼物件。伸手去拿過來，原是一塊圓形玉佩，大概是姨娘一時遺漏了。那玉觸手生溫，便知是極名貴的藍田暖玉。玉佩上鏤空雕著梅花，樹乾遒勁，花瓣花蕊無不雕刻得細致入微，精致已極，訴說著主人身份的不同尋常。若是母親自己的，必定會隨身好好戴著，可自己從前從未見過，那麼就一定是什麼人相送的了……
絳樹緊緊握著那玉佩，終於綻出一絲笑意。將玉佩收好，起身仍是悄然離開了房間。她卻不曾看見，在聽到她走後，姨娘靠在母親房間瑣窗外，看著枝上的新葉，幽幽地歎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