棲夢謠！
階下寒蛩剛後知後覺地察覺秋的消息，已然落了今冬第一場大雪了。錦檀嚷著外頭冷說什麼也不願出來，絳樹便獨自去了近郊那樹林裡頭散步賞雪。
南方的冬日難得下一場那樣大的雪，四處都是銀裝素裹，一片琉璃世界。林中一小片池塘結了冰，像一麵光滑銀鏡。周遭玉樹銀花，卻隻是光禿禿的樹枝上覆了一層薄薄的冰雪，此時在將露未露的日光下，枝梢上已掛了滴滴晶瑩。
看著這樣也是無趣，絳樹默默地想，或許北方的雪才好看些。北方的雪……她忽然想起，是趙雲同她說過的，從前故鄉的雪能落上數尺，一場大雪紛紛揚揚地下上幾天，目光所見之處便無不被純白的冰雪包裹了。她想象不出那該是一幅什麼樣的場景，天地靜謐，月色下白雪紅梅，若他白衣處於其間，眉眼間是花下縱馬少年郎的清涓味道，待踏馬蹄清夜月……
樹枝上化雪忽然滴落一滴在頭上，擾亂了思緒。絳樹晃晃腦袋，方才驚訝起自己怎麼就想到了這些。自從那日她拒絕之後，趙雲幾乎沒再回來過，一直在營中，即使回來，也沒有多作停留，自然也沒再和她專程見過。她心中偶爾覺得不是滋味，卻不知愁緒是從何而來，從前覺得發愁隻因公子罷了，於是如今真的不知為何了。
與她相較之下，錦檀倒是豁達得多，不過傷心了幾天，便重又變回了那副活潑的樣子。也許是因為趙雲不再時常回來，錦檀再沒有念叨過他，倒是近來似乎與那位她原不喜歡的親兵走得越來越近了……
絳樹向前走了兩步，腳下似乎被什麼東西一絆。她站穩了低頭細看，竟是一隻白兔。她蹲下身抱起那白兔，兔子渾身的白毛上落了冰雪，一塊一塊粘在一起，左邊的耳朵尖上卻有一抹墨色。絳樹看著那一抹墨色的絨毛才認出，這白兔應該是錦檀前些日子不知從哪裡弄來的那一隻，許是今天跑丟了。白兔大約是凍僵了，冷得像塊冰。在絳樹手中暖了暖，耳朵才略微動了動，卻沒有睜開眼。絳樹想了一想，若它死了錦檀必定要傷心，於是忍著寒意解開鬥篷把它抱在懷裡，匆匆往回走。
回到府上，果然見錦檀在廊下一副著急的模樣找著什麼，看見了絳樹回來，遠遠地就叫道“許嘉不見了！”“什麼？”絳樹一時不解，隻記得許嘉似乎是那個喜歡錦檀的親兵。錦檀吐吐舌頭，低下頭輕輕說了句“許嘉送的兔子，就叫它許嘉！”絳樹笑道“哦，原來那兔子是他送的。那你急什麼，自己跑丟了還省了你扔它的力氣呢。”錦檀吞吞吐吐地不知怎麼解釋，隻急道“快幫我找找！”
絳樹笑了笑從懷中抱出白兔給她，“好了，在這裡呢，在外頭被我碰巧撿到了。你快交代，怎麼這回對他給的東西這麼上心了？”錦檀埋著頭，耳廓微微有些發紅，低低道“我隻是喜歡這兔子而已……”說著接過已經暖過來的白兔，忽然“呀”一聲道“你的手怎麼這樣冷，是抱這兔子冰的麼？快進去暖暖，彆著了涼。”
畢竟是深冬時節，這樣懷揣著一隻冰塊似的兔子走了一路，的確是著了涼。絳樹到了晚間便覺得昏昏沉沉起來，早早去床榻上躺了，自己也不知是睡著了還是醒著。身邊似乎有人低語，她隱約聽見一聲，略顯焦急卻更含關切“怎麼突然就病成這樣了？”她想看看是誰，卻像是累到極處而睜不開眼睛，隻聞身邊人聲嘈雜，到後來也都漸漸靜了下來。
絳樹就那麼躺著，意識混沌，覺著身上冷一陣熱一陣。想起上一次生一場大病還是母親去世時，那個場景一直深深埋在心底，每一次想起總是一陣茫然的恐懼。仿佛是在夢裡，她現在又看見那個場景，母親在她麵前，不過十步的距離，縱身躍入水中。
她眼睜睜地看著，心中急切卻動彈不得，隻遠遠哭喊著，五臟六腑都仿佛被火灼烤著，又像有一把刀從咽喉處一直劃到心裡。正覺得煎熬難耐之時，卻忽然有一隻溫涼的手覆上她額頭，擦過她眼角，而後停了停，輕輕地、輕輕地撫上她麵頰。
心中忽然就平靜了些，屋子裡靜地能聽到火盆裡的炭火時而爆裂的“嗶剝”一聲，外麵的雪似乎還在綿密地下著。若不是能感覺到額頭上時常換的冷手巾，她甚至察覺不出身邊有人。也不知過了多久，大概是出過一身的汗，稍覺得鬆快了些，才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一覺醒來時天已大亮了，外麵陽光映著雪光都透過了窗紙，簷下有鳥雀聲聲呼晴。絳樹偏過頭，眼前還有些朦朧，窗下一個男子的背影在忙著什麼，絳樹心頭一動難道是趙雲麼？昨晚，一直是他在？
她揉一揉眼睛仔細看過去，那人轉過身，原是那位張軍醫。絳樹鬆了口氣，然而同時似乎又有那麼一絲莫名的失落湧上來，像那種品嘗過甜蜜後的酸澀，自己都想不出緣由，卻明明是真真切切的感受。
張軍醫見她醒來，忙上前道“姑娘醒了？燒已經退了，可覺得好些了？”絳樹笑笑道“好多了，多謝張大夫。”張軍醫點點頭，“那姑娘再好好休息一下，老夫去看看藥如何了。”說罷倒像是有什麼急事一般匆匆走了。
他前腳才走，房門輕輕一聲響，錦檀悄悄探進頭來，雙鬟上簇珠銀簪晃動著雪光。絳樹看著疑惑，笑道“你這麼偷偷摸摸的做什麼，這是怎麼了？”錦檀見環視了屋子裡一圈，方進來坐到床榻邊探了探絳樹的額頭，不住問“你怎麼樣了？昨天病的嚴重麼，好些沒有？”絳樹搖搖頭歎氣道“還以為你會照料著我呢，原來根本沒顧上，現在才想起我來？”
錦檀聽了一副委屈的樣子道“怎麼說你也是因為我那隻兔子才病的，我怎麼可能不管你呢，還不是將軍不讓我在這兒……”“將軍？”絳樹驚訝地抬頭，“將軍怎麼會知道？”錦檀接著道“是許嘉吧，他同我說過的，他每次來找我，將軍總是要問他你的情況的。他昨天恰巧來過，應該是他告訴將軍的。將軍昨晚回來天都黑了，外頭又下雪，他回來後就一直在這裡，還不讓我幫著，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走的呢……”
絳樹聽著許久說不出話，原來真的是他，他那日誤解她拒絕的那句話的意思，應當還是生她的氣的吧，竟還是會來整夜不眠地陪著她。她想起昨夜迷蒙中感受到的那溫柔的關切，忽然有些想落淚，錦檀倒沒有發覺她想什麼，自己說完了想了想忽然湊近了壓低聲音道“你說將軍這樣，大概是喜歡上你了吧！”絳樹一驚，忙低下頭掩了慌亂的表情接道“你亂猜什麼呢！不是你說的，將軍……已經有心上人了麼？”
這話連她自己都覺得欲蓋彌彰，錦檀倒似乎沒有多想，極快地接道“也許他沒能求到那個女子，卻發覺身邊的你很好啊。既然求不得何苦非要讓自己難受呢，隻有在你需要的時候能在身邊的才是真正值得的人。若不是因為這樣，我也不會願意理許嘉呢！”她說著停了停，似乎還是幾個月前那羞澀的樣子，如今卻是為了心目中更值得的人，“你說你一心都是那位劉琦公子，可他都做了什麼值得你這樣？將軍他，可是真的對你很好啊。”
絳樹低著頭沉默許久，若說她對趙雲沒有一絲想法，她自己都是不信的。這些天來，她也曾想過自己不願接受的緣由，或許有些人在心中隻適合用來仰望，明明一直以來都是喜歡的，但如果真的可以得到的時候，卻尤其害怕失去。大約就是因為這樣，她才寧願守著明知時日無多的劉琦，也不敢去麵對趙雲吧。絳樹看了一眼錦檀，低低道“可是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未來，不會有結果……”“這有什麼可擔心的！”錦檀輕鬆地擺擺手，“未來的事情如今怎麼知道，還不是一步一步走出來的？難道你為了一個還不知是什麼樣的未來，就不顧現在的真心麼，那樣豈不是更不會有什麼未來了！”
外麵青白的雪光透進來，再加上陽光的映照越發明亮。絳樹怔怔看著錦檀半晌，仿佛心間也有房間裡這樣一扇窗子，原本是黑暗壓抑的夜色，因了錦檀這番話，如今霍然被陽光與雪光映照得格外通透。悶在心底許久的情緒一下子同經冬的積雪一起融化在溫暖的陽光下，她不覺綻出近日最輕鬆舒心的一個笑，輕聲道“錦檀，謝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