棲夢謠！
颯颯東風裡，細雨下了幾日，待到放晴的時候，堂前玉蘭已經打了苞，如未化的春雪積在枝頭。絳樹連日來見劉琦與蘭清感情日篤，自己亦過得順心，一早起來見到這般春景，心情不自覺地就舒暢起來。雨後初晴的日光如同華麗柔絲落於指間，衣袖在春日暖風裡輕搖，隨意哼著什麼曲調拉住一枝含苞白玉盞，仰頭輕嗅一下，忽然看見諸葛亮站在庭前正含笑望著她。
絳樹遠遠朝他招招手，笑道“姐夫，過來找姐姐麼？”諸葛亮施施然走過來，道“我是來找你的。”“找我？”絳樹疑惑了一下，“姐夫有什麼事？”諸葛亮打量了打量她，神秘一笑道“看你今天心情不錯，來告訴你一件喜事，想來你聽了就更要心情好了。”
“喜事？”絳樹放開花枝，好奇地問“是什麼？”諸葛亮清清嗓子，拖長了音調緩緩道“今早公子來同主公說，打算同他那個遠房表妹蘭清姑娘成親，請主公充當個長輩。問名納吉這些事情大約很快就會開始，你瞧瞧，這算不算個喜事？”
絳樹聽罷卻怔住了，一時說不清心中是什麼想頭，諸葛亮抬手在她麵前晃了晃“怎麼，高興傻了？”絳樹醒過神來，總算理出了思緒。她同劉琦，這一番陰差陽錯、兜兜轉轉下來，如今終於都找到了彼此最好的歸宿了。一時間看著那明媚春光竟感動得想落淚，忙揚一揚頭笑道“這樣大的喜事，清兒這些天竟都沒有同我說過。”“你還惦記著埋怨這個？”諸葛亮略低下頭湊近了些輕聲笑道“按我的想法，不如把你的事情也趁著這一回辦了，如何？”
“我的什麼事？”絳樹一時不解，卻見諸葛亮隻看著她但笑不語，頓時反應過來，臉上一熱，心中卻似是隱隱有幾分期待的。抬頭掃他一眼作勢賭氣道“姐夫就知道拿我玩笑！”說罷便轉身急急往外頭去。走出去很遠了，還聽見諸葛亮在身後大笑道“他在軍營裡頭呢，彆去錯了地方！”
雖然還是初春，但下過這幾場春雨，且日近正午，風裡已經帶了融融的暖意。絳樹一路跑到軍營，已覺得出了些微汗。趙雲正在營帳中看一幅懸著的地圖，一轉身看到她進來，奇道“怎麼這個時候來這裡？”絳樹跑過去撲進他懷中，還喘息未定，斷斷續續道“你知道了嗎？公子他，要同清兒成親了。”“真的？”趙雲怔了怔，笑道“這倒的確是個喜事，不過，你這樣急急忙忙地跑過來，就隻是要說這個？”
“我，我是要和你說……”絳樹遲疑著，支支吾吾地終究還是羞於開口。窘迫間卻不經意看見他一絲促狹笑意，頓時明白過來，輕輕推他一把嗔道“你不知道就算了，左右我也不著急的，不說了。”趙雲拉住她摟進懷中，笑道“好了好了，我當然知道……”他湊近她耳畔低聲道“這一直以來，都擔心主公會顧忌公子對你的心思，如今公子既要成婚，我會儘快同主公提起。”
絳樹含羞笑了笑，抬起頭來望著他，柔緩道“時至今日，我都不敢相信這些是真的，我隻希望，這個夢可以長久一些，這一生可以長久一些……”“怎麼會不是真的？”趙雲低低歎息一聲，“這一生數十年，總也足夠了……”他唇間溫熱的氣息越來越近，絳樹不禁微微閉了眼，摟緊他頸間迎上去。唇舌廝磨，纏綿而溫柔，一時間連呼吸都忘了。沒留意帳簾窸窣一動，一個親兵走進來剛喚了聲“將軍”，便被這場景驚住了，愣著神再說不下去。
絳樹心中羞急，忙一把推開趙雲退了幾步背過身去，垂著頭隻覺得臉上火辣辣的滾燙。趙雲還算鎮定地輕咳了兩聲，肅一肅神色問“什麼事情？”那親兵也尷尬著進退兩難，見他問起忙答道“主公說晚上在府上設宴，叫請各位將軍一定到場。還有，唔，主公要見絳樹姑娘，方才在府上找了一圈不曾見到姑娘，原來，原來是在這裡，請姑娘儘快過去吧。”絳樹頭腦中正混亂，模糊地疑惑了一下劉備為何要找她，然而也來不及細想，打起精神應了聲“好”。
看著那親兵如蒙大赦般急急忙忙出了營帳，趙雲回頭向絳樹笑道“下一回一定叫他們先在外頭通報了才許進來。不過，也是因為這是主公那裡的親兵，我身邊那些，想來已是見慣了，不至於像他那般反應。”絳樹紅著臉扭頭啐他“以後才不要來營中找你，免得成個笑話。”
“好了……”趙雲笑著轉過她的身子，望著她道“這晚宴，大約就是要說公子這樁事。等宴會結束，或是明天，我就同主公說起。隻要這事情說定下來，我們也就再沒有什麼可擔心的了。”絳樹心頭觸動，錯落著細密的歡喜感覺，舉眸向他重重點一點頭，輕聲道“我先去見主公，我們晚宴時再見麵。”
初春時節，榆柳枝間鶯燕紛飛，正是午後最好的辰光，荊州牧府上的玉蘭花枝在酥暖的陽光下描繪出清淡歡喜的畫意。到了劉備那一處，卻是一樹杏花開得最好，在庭院外頭遠遠地便看見花朵一疊又一疊地堆砌似玉在枝上累累垂垂。劉備正在庭中舞劍，身勢起躍騰轉間帶起飛花如雨紛紛揚揚。
絳樹見奉茶的仆從站在一旁等著，便走過去接過茶盤道“我來送，你下去吧。”仆從應了聲“諾”垂著手出去，絳樹端著茶盤默默候在一旁看著。劉備的目光忽然掃過她，眸中閃過一絲不明的情緒。絳樹一時不解，卻見劉備手腕一轉，劍鋒如雪，竟是直衝著她而來。
劍刃挾帶著風刺過來，一路抖灑的劍花在空氣中錚然有聲。絳樹乍見他如此，不是不驚慌的，然而心思電轉，覺得無緣無故的，劉備應當並不是想傷她。於是強自鎮定著，站在原處一動不動。劉備的目光淩厲，劍尖卻停在離她幾尺遠之處，稍稍一撤，抵在她捧著的茶盤下頭。絳樹並不敢鬆口氣，也忘了禮數，隻是不敢抬頭，不知他下一步又要怎樣。
劉備抬起頭來看著她，什麼也沒有說，手上卻微微用力，用劍掀著那茶盤向一側傾過去。傾的角度過了，深金的茶汁從壺口流出來，又順著流到了茶盤的一邊。茶水冒著騰騰的熱氣，絳樹有些著急地抬頭望了一眼劉備，卻見他神色如常，手上仍沒有停了力道。絳樹隻好繼續捧著，眼睜睜地看著傾斜的茶盤如抖落雨珠的荷葉，滾燙的茶水從一側流下，自她左手上漫過。絳樹不禁咬唇輕哼了一聲，卻仍忍著沒有放手。
劉備又深深地看她一眼，忽然將劍一收，淡淡道“放手吧。”絳樹扔下茶盤，幾個青瓷杯盞碎了一地。她還未來得及反應什麼，又聽聞劉備沉聲道“備一向都覺得姑娘之心性見識不似尋常女子，果然不愧為討逆將軍之女……”那話音雖輕，卻不啻一道驚雷在心頭轟然一聲，絳樹僵住半晌，極力控製著自己聲音的顫抖“主公說什麼？”
“不是麼？”劉備從一旁的架子上取了塊巾帕輕輕擦拭著手中的劍，一麵道“此前是我忘記了，當日姑娘問我是否見過那玉佩，我當時隻覺得熟悉，卻實在想不起是在哪裡見過。後來赤壁戰前去了一次江東，在吳侯身上見到一塊類似的才記起是多年前在孫伯符將軍處見的。姑娘說是公子相送，然而孫將軍的隨身之物想來不會流落市井，應當是他親自贈與什麼人的。姑娘不知此物是他所贈，又不願說這東西真正的來曆，定是涉及自己不好啟齒之事。”
劉備停了停，接著道“當時我本想告訴姑娘玉佩之事，可是姑娘沒有與軍師一同回來。而且軍師說姑娘是被周瑜請去，周瑜對姑娘似乎很是不同。當時我便有此猜測，周瑜與孫伯符將軍交情甚篤，或許你與孫將軍是有什麼關係的。你回來後又決然離開公子，大約是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吧。若仔細看去，姑娘同孫伯符將軍倒確是頗有幾分相像的。不過這一切畢竟都是推斷罷了，姑娘若不願說也可以否認。”
絳樹知道他已是篤定了，想了想深吸口氣跪下道“主公想得不錯，我的確是討逆將軍的女兒，隻是我自出生便不知有這個身份，也從未以那個身份度過一天。我和我母親是被他遺棄了的人，他未曾把我當作女兒，我也不知道這個父親。因此雖然知道了身世，於我也不過是了了心裡多年來的疑惑罷了，再沒什麼彆的意義，也請主公不要介懷我的身世。”
劉備沉默片刻，莫名地長長歎了口氣，道“孫劉兩家是盟友，姑娘這身世我自然不會介懷。我如今提起，隻是想提醒姑娘，既是那樣的身世，便不可不圖報國仇家恨，方不算辱沒門楣。”絳樹不解其意，隻是聽著這話不知為何隱約浮上一絲不祥的預感，遂輕聲問“主公此話何意？”
“姑娘恐怕還不知道自己身價幾何吧？”劉備自懷中取出一卷絹帛書信遞給她，緩緩道“前些日子表奏公子為荊州刺史，如今曹操送了封信同旨意一起到了，你看看吧。他說曹仁軍隊尚未撤回，他還可以繼續發兵奪下荊州。可是若送給他一個人，他就可以放棄荊州……”他略一頓，望著絳樹道“姑娘大約也不曾想過，自己竟抵得上一座荊州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