棲夢謠!
絳樹跟著沈夫人自後園中回去,春光繁盛漫天匝地,桃花杏花熱鬨嬌俏,映著垂碧的嫩柳流紫的藤蘿,仿佛迤邐雅豔的精致織錦。絳樹對於沈夫人絲毫不了解,也就不知能說些什麼,因此一路上交談甚少。繞過麵前幾棵繁茂花樹,便是那片湖水,湖上才剛冒出些新荷嫩葉。
沿著湖邊才走了幾步,隱隱聽見有琴聲隔水飄來,音韻縹緲,曲調卻熟悉。絳樹不覺靜下心來細聽了聽,正是《雉朝飛》,卻有些斷斷續續,在這遠處也能聽出錯了不少個音。身邊的沈夫人腳步一頓,側頭向她道“這曲子是《雉朝飛》?”“是。”絳樹點點頭笑道“曲調還對,隻是聽來似乎很不熟練,不知是誰在彈。”沈夫人神色微變,回頭望向遠處湖邊的擁瀾亭,琴聲就是從那裡傳來,她皺皺眉道“去看看吧,想必是新來的樂師不懂規矩,竟也沒人知道教導。”
絳樹不知她所說的規矩是指什麼,大約是這樂師不該在這園中練習曲子,便也沒多問,隻跟著沈夫人往那邊走過去。還沒到擁瀾亭,就聽得琴聲戛然而止,再走近些便看見亭子裡擱著一架琴,旁邊原坐著個侍女模樣的小姑娘。那小姑娘見到匆匆衝進亭子來的樂師領班,忙放下了琴在領班樂師麵前跪下。樂師的怒斥聲清晰入耳“這曲子你也敢亂彈,還大白天的在這裡彈,你還要不要命!”絳樹聽著那話裡的意思,似乎是為了那曲子才斥責她,不免頗有些疑惑。前麵沈夫人已開口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樂師匆忙過來行禮,慌慌張張地解釋道“她是才來的,還沒來得及交代規矩,夫人恕罪。”那一廂亭子裡跪著的小姑娘揚起頭,委屈地道“我隻是聽見了這曲子好聽,才自己隨意練練,哪裡犯了規矩?”“你彆說了!”樂師回頭瞪了她一眼,“府上是不許奏這首曲子的。”
絳樹聞言一怔,那小姑娘也覺得奇怪,道“可是我明明是在府中聽到這曲子的,怎會是不許彈的?”樂師望了一眼絳樹,猶豫了片刻沒有開口,卻是沈夫人道“丞相隻願聽絳樹姑娘一人彈這首曲子,你聽聽可以,不許自己練的。”
小姑娘驚訝地愣在那裡,沒再說什麼,沈夫人便緩和了神色道“既然你之前不知道規矩,今日的事情就算了,以後不可再犯錯。”小姑娘垂著頭低低應下,沈夫人回頭見絳樹也是疑慮的模樣,笑笑道“原來姑娘還不知道麼?姑娘來之前丞相從不許府上奏這首曲子的,足見丞相看重姑娘呢。”“夫人取笑了。”絳樹壓下心頭莫名的一點不自在的情緒笑道“我初到這裡時也彈不好這首曲子,誰知怎會誤打誤撞地合了丞相心意,大約隻是運氣好罷了。”
如此說笑了幾句,沿湖過來一個侍女,跑到沈夫人麵前道“夫人原來在這裡,我們夫人叫我來找您呢。”沈夫人遲疑了一下,向絳樹道“徐姐姐不知有什麼事情,我過去看看,眼下不能去姑娘那裡了。若是無事,我晚些時候就去。”“好。”絳樹含笑應道“絳兒一定恭候夫人。”
行了禮目送沈夫人去遠了,絳樹剛要離開,卻又有人叫道“絳樹姑娘等等!”回過頭見剛才在擁瀾亭中彈琴的那個小姑娘抱著琴站在那裡,躊躇半晌方怯怯地開口“姑娘可不可以教我那首曲子?”絳樹看著她認真的模樣,覺得她倒挺有意思,於是問她“你為什麼想學那個?”
小姑娘吐吐舌頭“我就是覺得好聽,所以自己聽著音來練,可是怎麼也練不好。”她說這話時的樣子讓絳樹忽然想起了曾經的錦檀,心中不自覺地軟了一軟,溫和道“夫人方才不是都說了,不許練這首曲子麼?而且,你隻是聽著好聽,這曲子技巧極難,更主要的是意韻悲苦。你小小年紀,理解不了那般意味,自然就彈不好,若是為了有那個情致而自尋悲愁,那更是不值得了。”
小姑娘聞言訝異地張了張口,又思索了許久才道“可是我還是想學它,姑娘就隻教我那些技巧好不好,我也不求能彈出那個意韻。我以後會偷偷躲起來練的,不會再叫人發現啦。”絳樹忍俊不禁“那好吧,你跟我去我那裡。對了,你叫什麼名字?”小姑娘綻出一絲甜俏笑意“聞弦。”
“聞弦?”絳樹沉吟了一下,“聞弦歌而知雅意,是那個‘聞弦’麼?”聞弦歪頭想了想,道“是府上的樂師隨意起的,不曉得有這些講究呢。”“知道不知道也沒什麼要緊。”絳樹笑了笑“跟我來吧。”
彆處的花開得熱鬨,待回了住處,便隻剩下清靜幽冷的玉蘭深蔭。聞弦跟著絳樹走到門前,又回頭看一眼,朱砂闌乾絳紅廊橋,碧色浮柳如雪玉蘭,不禁輕聲讚歎道“這地方真好看。”絳樹腳步沒停地往裡走,一麵隨口道“你不覺得冷清了些麼?”“不會啊。”聞弦不假思索地接口道“姑娘又不是自己在這裡,何況丞相也常來,怎麼會冷清呢?”絳樹無奈地一笑,沒再說什麼,隻領著她往房間裡去。
進了門清歌先迎上來,見了聞弦略一怔,好奇道“姑娘回來得好早,這帶來的是誰?”“是府上新來不久的琴師,偶然碰到的。”絳樹向清歌道,“你去備茶吧。”清歌點一點頭轉身走開,聞弦東張西望了一番,看見了擺在窗下的琴,眸光一亮便跑了過去,小心翼翼地摩挲了半晌,期待地抬起頭道“姑娘先彈給我聽聽好不好?”
“好。”絳樹笑著走過去,剛落了座,一拂衣袖隻覺得有些不對勁。向手臂上看了一眼,原先在手腕上的一串青玉手釧竟不見了。那手釧由十二顆鏤空的青玉珠子串成,是小時候姨娘給她的。畢竟是從小到大一直戴著的東西,突然丟了難免有些不自在,想了想方才在卞夫人處賞花時似乎還在,應當是在回來的路上丟了的。
清歌正捧了茶過來,見她麵色有異便問道“姑娘,怎麼了?”絳樹回過神,見聞弦也不明所以地望著她,忙放下衣袖搖搖頭,“沒什麼。”轉而笑向眼含期許的聞弦道“你先看看,不用急著學。”說罷抬手按上琴弦,流光水月似的琴音緩緩從指間流過,清商明月一曲歌。
彈罷了一遍,聞弦抱著膝愣在那裡,半晌才略有些沮喪地道“果真那技巧好複雜,而且我從來彈不出意韻。”絳樹不覺想起小時候羨慕姨娘的簫音,就是如此的心情,便拍拍她的頭拿著原先姨娘的話來寬慰她“彆著急,你年紀還小,日後經曆的事情多了,自然就能理解曲中之意了。”
聞弦抬起頭,仿佛想起了什麼,道“若是領會了曲中之情才能奏出那般情致,姐姐之前說這曲子意韻悲苦,莫非姐姐有什麼悲傷的心事,才能把這曲子彈得這樣好?”絳樹心中一顫,刻意掩蓋的傷處被人不經意地一碰,細細密密的痛楚就輕易地蔓延開來。她強打起精神笑道“你倒真不辜負你這名字,果然聞弦歌就知雅意。隻是,誰說要理解曲中意味就一定要自己親身經曆了?”
“這樣啊……”聞弦捧著腮思索起來,絳樹輕輕吸了口氣,緩了緩湧上心頭來的悲傷情緒,道“還有,你剛才叫我什麼?”“嗯?姐姐嗎?”聞弦望一眼她看不出情緒的臉色,緊張地低下頭理著絲繡桃花的衣帶,“我隻是順口說出來的,冒犯姑娘了。”
絳樹輕聲一笑“我是說,你請我教你曲子,怎麼不叫‘師父’?”聞弦怔了一下,隨即也如釋重負地笑起來,清脆地喚道“師父!”“好了好了,我是逗你的。”絳樹點了一下她額頭笑道“我要一個徒兒做什麼,你叫姐姐就是了。”聞弦還是有些猶豫“我真的可以那樣叫你?”
絳樹還未及開口,外頭一個聲音沉沉道“你就叫吧,難得她有心情同你開玩笑。”水晶珠簾雪璨清涼,玲瓏一撞,光線倏忽跳躍,落在掀簾進來的曹操身上。絳樹斂了笑意,拉著聞弦起身行禮。曹操看上去心情很好,隨意揮了揮手示意她們不必多禮,而後向聞弦道“看看,平日就是這副樣子,從不會同孤開玩笑。”
他說罷自己笑了聲轉身去端了杯清歌方才倒的茶,杯底茶葉一根一根的直立起來,綠毫帶寒。曹操握著茶杯望向絳樹“今日去卞夫人那裡了?”“是。”絳樹垂眸應著,“夫人那裡的海棠的確很好。”曹操“嗯”了一聲又道“方才在外頭聽到幾句,這丫頭倒有趣,她要你教她什麼?莫非就是這曲《雉朝飛》?”
“是。”絳樹遲疑了一下,道“絳兒今日聽說,丞相不許彆人彈這首曲子?”曹操低頭晃了晃手中杯子,漫不經心地道“是啊,他們彈不好,隻會毀了這曲子。”絳樹微微皺眉“可是絳兒最初不是也彈不好麼,丞相為何從不許他們練習?”“反正孤沒有不許你彈這首曲子。”曹操沉默半晌,淡淡笑道“你若想教她,便教吧。”他轉向聞弦,溫聲問“你叫什麼?”聞弦稍有些怯然,卻仍是迎著他的目光道“聞弦。姐姐剛才說,是‘聞弦歌而知雅意’。”“聞弦歌而知雅意?很好。”曹操抬起頭,似笑非笑地望一眼絳樹,“總比你姐姐知道卻做不知的好。”
聞弦不解地隨著他看向絳樹,剛想發問,絳樹向她遞了個眼色,聞弦便知趣地低了頭。絳樹隻作不聞曹操那句話,轉身叫清歌又重新端了茶來。日光柔暖,碎影砌玉,天光斜落在衣袂上,清淺入畫。幾個人安安靜靜地坐著品茶,卻似乎是各有各的心思。
晚上就寢前,忽然有沈夫人的貼身侍女碧桃前來,是沈夫人特意遣了來說一聲今日雜事繁瑣,無暇來這裡,改日再來探訪。絳樹原也未打算沈夫人真的要來,沒想到她卻如此在意,竟還專程讓侍女來解釋,於是免不得客氣一番。閒談過幾句,碧桃拿了方絲帕出來,道“夫人讓姑娘看看認不認得這東西。”
絳樹接過來,絲帕中包裹的正是那串青玉手釧,不由得欣喜道“這的確是我的東西,原來被夫人撿到了。”碧桃笑道“夫人從徐夫人那裡回去時路過擁瀾亭,在亭下草地中看到的。夫人說上午賞花時似乎在姑娘手上見過,所以叫我拿來問問,如此我便回去交差了。”絳樹點點頭“明日我親自去向夫人道謝,今夜就先請姑娘代為轉達。”
送走了碧桃,絳樹坐回妝鏡前,清歌繼續伺候著卸妝更衣。絳樹拿著手釧端詳,隨口笑道“這東西自從戴上就沒有自己掉過,今日也是怪了。”“是姑娘瘦了。”清歌微微一歎,“姑娘自從來了相府,比從前可是清減了不少。”“初到異地,難免有些不適應罷了,你不必擔憂。”絳樹向她寬慰一笑,“好了,你把這裡收拾了就去吧,我也累了。”
“也罷,姑娘最近胃口不佳,休息得倒還好,一日裡能睡上半日。”清歌笑著打趣一句,便端過水盆走了出去。絳樹看著她離開,慢慢收斂了笑意。連清歌都有所察覺了,她自然更加清楚自己身體的變化,連日來的慵懶倦怠,加上一向準時的月信遲遲不至……絳樹抬手撫上小腹,些許迷茫無措的感覺湧上心頭若是真的,該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