棲夢謠！
微醺的和風與溫柔的細雨漸漸淡去了春寒，垂楊庭院，暖風透了簾幕，小院閒窗□□深。聞弦一早便過來了，興致勃勃地要學曲子。小姑娘天真活潑，高興起來幾乎一刻也安靜不下來。有她在身邊嘰嘰喳喳了大半天，絳樹倒覺得多日來的重重心事煩惱也少了些許。
直到傍晚時分，聞弦才意猶未儘地離開。絳樹閉上眼睛揉了揉額頭，她倒是並不想睡，隻是覺得稍有些累，便伏在琴案上閉目養神。才過了一會兒，就聽見有人低聲說了句什麼，而後聽得清歌道“姑娘隻是今日同聞弦教習琴曲久了，因此有些勞累罷了，丞相不必擔心。”絳樹聽了一驚，抬起頭來，曹操站在簾外看著她，清歌在他身後悄悄遞過來一個憂心忡忡的眼神。
絳樹站起身，打起精神微笑著走上前行禮如儀“丞相何時來的？清歌，快去備茶。”“才剛來沒多久，還以為你睡著，就沒讓她們忙。”曹操走過去坐下，抬頭打量著她道“你最近似乎有些沒精神，可是不舒服麼？”
“沒有。”絳樹接過清歌端來的茶盤，親自斟上一杯遞過去，“不過是春日裡有些困乏罷了，今日聞弦又來得早，才沒有休息好。”曹操“嗯”了一聲，想了想又道“最近幾日聽上去，聞弦的琴技確是長進了不少，不過，她終究隻是個普通的樂姬罷了，怎麼你這樣願意叫她纏著你？”
絳樹笑笑道“我隻是覺得她的性子不錯，同她投緣才喜歡她的。若要說身份，在府上絳兒與她不是一樣的麼？”曹操微微一哂“又要說起這身份的事情了，你就這般怕孤說話不算數不成？既然你喜歡她，就隨你便是了，何必非要扯上這回事。”絳樹低下頭，輕聲道“是，多謝丞相。”曹操便轉了話頭道“過兩日要去譙縣，可能會在那裡停留一段時間，你在府上若有什麼事情，一概告訴卞夫人就好。”
絳樹答應著，心內卻在盤算自己這樁難事該如何處置才好。還未有個頭緒，卻見畫闌領了一個中年男子站在簾外行禮道“丞相，姑娘，府上的陳大夫來了。”“陳大夫？”曹操疑惑道“來做什麼的，是姑娘叫請來的麼？”
絳樹也不明就裡，隻是聽見醫官便不免心中驚慌，儘力掩飾著道“沒有啊，莫不是這位陳大夫走錯了地方？”那位醫官躬身開口道“在下並沒有走錯地方，是徐夫人說絳樹姑娘身體不適，特意讓在下來看看。”
徐夫人……絳樹皺一皺眉，自己最近同她並無來往，她怎會知道什麼呢？可是眼下也不是想這些的時候，於是展顏笑道“我並沒有不適，不必勞煩大夫了，我有空便親自去謝過徐夫人這份關懷心意。”
那醫官卻不退出去，反倒揚起頭道“夫人說是沈夫人前日親見了姑娘不舒服，所以才專程吩咐在下來看看。不如姑娘就讓在下診一回脈，不論是不是真有什麼病症，知道個情況總免得讓夫人再掛懷了。”
“他說得有理，不管病了沒病，診診脈總沒什麼，調理調理身子也好。”還沒等絳樹再拒絕那大夫，曹操已先發了話。絳樹看著他略帶狐疑的目光，心底漫漫生出一股寒意。他如此一說，便再無法反駁了，終究是躲不過的，遲早也要被知道……絳樹深吸口氣，強自鎮定著點點頭“好，那便診吧。”
手腕放上卷草寶花紋紫錦的脈枕，百和香的氣味綿密而淡雅，屋子裡的空氣沉悶而寂靜，仿佛凝滯了似的。那位陳大夫才搭上脈沒多久，便詫異地抬起頭看了絳樹一眼，而後卻又鎖緊了眉頭捋須不語。他這般沉默良久，曹操似乎有些沉不住氣，問道“怎麼了？”“這……”陳大夫為難道，“在下不知該如何說。”
曹操聞言便有些不悅，重重擱下手中茶盞道“這是什麼話，你是大夫，自然診出什麼樣的症候就怎麼說，有什麼可遲疑的，除非是你自己故意不想說。”陳大夫忙誠惶誠恐地俯首於地，“在下當然不敢有意欺瞞丞相，隻是絳樹姑娘她，她這是……”他支支吾吾半晌，還是痛下決心一般地說了下去“絳樹姑娘是有了身孕啊！而且，按時間算起來，這孩子……”
他沒有再說下去，然而話中的意思也已明白了。絳樹垂著頭，隱在袖中的手不覺握緊了，她沒去看曹操的臉色，也無從預見他究竟會怎樣處置這件事。可是就在這一刻，許多天來猶豫不決的心思忽然堅定起來她終究是舍不得這個孩子，無論如何也要儘力保護他。
房中靜到了極處，窗外風過竹梢的聲響清晰可聞，蓮花銅漏的清音也一聲一聲砸在心上，比何時都沉悶。數過了數聲漏響，曹操終於緩緩開口，向醫官道“你先去吧，叫這屋裡的人也都先下去。”大夫應了聲站起身來，曹操頓了頓又吩咐了一句“回去把該帶的東西準備好了再過來。”陳大夫神色一凜，又鄭重地應下，方才退出去。
房中一時隻剩下絳樹與曹操相對，曹操重新端起茶盞輕啜了一口，聲音依舊平靜“這孩子的父親是誰？劉琦麼？”絳樹怔了怔，她倒是忽略了，曹操是在荊州刺史府中劉琦的住處見到她的畫像的，對她的了解一定是從刺史府中人的口中得來的。即便他曾讓人調查，自己當時也的確是在劉琦身邊，離開劉琦的時候已是赤壁戰後，曹操已經不在荊州，所以他以為她一直在劉琦身邊，並不知道她同趙雲的關係，連送來的那封信也是讓劉備勸劉琦放人罷了。想到這一層，索性不承認也不否認，仍是低著頭不語。
曹操似乎也不惱，自己繼續道“你看見了，一個不相關的醫官都知道你腹中的孩子不可能是孤的。醫官是徐夫人讓來的，必定是她起疑留心了，如今有了結果她必然能知道，這事情若是一傳開，孤便是有心護你也不能。”
絳樹咬了咬唇，抬起頭望向他“丞相自然可以。”“不錯，孤的確可以，可以讓你留下這孩子，並且堵住眾人的口。”他淡淡笑了笑，“但是，孤保住的隻能是自己的孩子，總不能孤把仇敵之子養大再讓他對孤不利吧。”他站起來走到她麵前，俯身湊近她道“這樣保住他你願意麼？劉琦、劉備他們如何稱呼孤？叫‘曹賊’，對不對？他父親這般恨我，隻想除之而後快，你難道要讓這孩子‘認賊作父’麼？或許將來他們還會在戰場上相見，父子相殘……你可想好了，究竟怎樣才是對得起他父親。”
絳樹心頭一痛，她何嘗不明白這些呢，可是眼下，這個孩子是她的所有，無論如何也割舍不下。曹操看著她的神情，放緩了聲音道“不管怎樣，你都不必覺得對不起他，如今你在這裡，便是他對不起你了。”絳樹抬起頭望著他，抑製著驀然而生的一絲恨意，即便他說得有些道理，可是若不是因為他，怎會有這般離恨苦，又怎會連保住自己的骨肉都有諸般為難呢……
不消一盞茶的工夫，那位陳大夫便又回來，端了一碗藥放在桌案上，瞧著曹操的臉色不說話。曹操點點頭道“去外頭候著吧。”濃黑的湯藥氣味微微有些刺鼻，曹操端起藥碗遞過去，輕柔的聲音帶著蠱惑的意味“把它喝了，此事就這麼過去。孤答應過你的事情，都還是作數的。”“不要！”絳樹驚懼地扭過頭，雙手緊緊地護住小腹，“我不喝。”
曹操伸手抬起她下巴逼視著她雙眼，目光冷凝，“孤已經足夠容忍你，這也是免得你日後悔恨無窮，既然你已身在此處，就應當把該放下的放下了。”他捏住她下頷迫著她張口，絳樹拚命想掙開，卻還是被他鉗製得死死的。藥汁入口極苦，仿佛比從小到大喝過的任何一味藥都苦，咽下去便一直苦到心裡。他冰冷的麵容漸漸在淚光裡變得模糊不清，心中的恨意卻越發深刻清晰，絳樹用力用指甲掐進掌心，不讓那份恨意在眼神中有所表露。
那一碗藥灌下去，曹操鬆手放開她。絳樹無力地伏在桌案旁，看著曹操不疾不徐地將藥碗放回去，而後俯身理了理她掙紮得略有些散亂的頭發，語氣溫和得如同什麼也沒發生一般“彆怕，隻會難受一陣罷了，孤會吩咐醫官為你好好調理，過不了多久就沒事了。”
曹操說罷站起身拂一拂衣裳，玄色闊袖素麵錦袍一絲不苟。他又看她一眼，走向外麵。門被打開的一刻，有燦爛絢麗的夕陽餘暉落進來，然而轉瞬便都被關在了外頭，全部的身心都隨著那光線一起墮入越來越深濃的昏暗與沉寂之中。
可那沉寂並沒有維持太久，清歌最先衝進來，撲到她身邊抱住她，哽咽著喚“姑娘，姑娘你怎麼樣？”她身後又緊跟著畫闌還有方才那位陳大夫。畫闌上前溫聲勸道“姑娘去裡麵躺著吧。”絳樹茫然地望著前方一言不發，他們說了什麼一概沒有聽進去，刻骨恨意與切膚之痛狠狠烙在心上，此刻卻占據不了半分思緒，腦海中浮現出來的皆是舊日兩情繾綣的一幕一幕場景。
情思輾轉間，疼痛越來越清晰，如蛇一般蔓延開，分不清是心裡太難受還是藥效的作用。胸腹間如同有一隻利爪在攪動，有溫熱的感覺一點一點從體內流失。意識漸漸有些模糊，絳樹倚在清歌懷裡，終於又落下淚來。趙雲，子龍……若是今生真的再見不到他，那麼這一段感情，除了回憶她終究是什麼也留不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