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即便有心理準備,當聽到王玄真報出來的這個數字時,仍舊不免大吃一驚。五十萬刑徒,這規模,比當年還要大。
同時,也引發了劉暘的顧慮,這些年過去,雖然沒有再聽說哪裡有刑徒作亂的情況,但他絕不認為是武德司手段溫和了,以致反抗小了,更合理的解釋是,反抗的人沒了,那反抗自然就不存在了.
因此,劉暘態度變得有些鄭重,嚴肅地問道:“你老實告訴朕,天下刑徒,每年死者多少人?”
迎著劉暘質詢的眼神,王玄真隻稍微頓了下,便果斷答道:“回陛下,約在萬人上下!”
劉暘沉默了,良久,語氣堅定地道:“刑徒營的管理,必須改革!”
“請陛下示下!”王玄真更加乾脆了。
盯著王玄真,劉暘簡潔有力地做出指示:“其一,刑徒的傷亡,必須降下來;
其二,管理辦法,必須寬嚴相濟,肆意虐待、任意打殺之情況,必須杜絕;
其三,各地刑徒營管治職吏,要進行整頓,將那些橫行、違法、妄為者,糾察清除;
其四,刑徒營數目過大,對全國刑徒各營,當逐一甄彆,其中罪行清淺、服刑期滿者,予以釋放!”
對劉暘所說,王玄真默默地記錄著,前三條,他都沒有什麼意見,唯有最後一條,讓他今日覲見第一次在皇帝麵前露出猶豫姿態:
“陛下,恕臣直言,天下刑徒,都飽受苦役,對朝廷怨憤頗多,陛下仁慈,寬恩示下,但刑徒未必領情。若縱放之,唯恐其不感恩戴德,反心懷怨恨,為禍地方.”
聽其言,劉暘眉頭微蹙,仔細端詳了王玄真一番,然後感慨道:“難怪民間有傳言,說役營如鬼窟,十人進,一人還,手腳殘!”
感慨一句,不待王玄真接話,便斥道:“你所言顧慮,確有其理,然可曾想過為何造成如此局麵?
倘能依法合規,據條製行事,倘若克己戒躁,稍施寬仁,少行苛暴,刑徒之怨,何至於此?沉屙舊弊,積重難返,若無前由,何來今日?
聽你之意,未免禍亂,刑徒就當役用致死,永消隱患!然如此做法,又何異於抱薪救火,揚湯止沸?
五十萬刑徒,你武德司能彈壓十年,還能彈壓二十年?三百營刑徒,分處大漢諸道十二區,一旦有變,群起而反,那便是處處烽火,屆時之禍,與今日之害,孰輕孰重?
遇事不究其根本,尋源而治,一味壓製,豈能長久?”
麵對劉暘這番話,王玄真心中最深的感觸便是,今上與大行皇帝的確風格大異,若是大行皇帝,豈會有此等思慮,真要造反,打殺了便是。刑徒之政,為何到今日這般程度,說到底還是來源於大行皇帝的強勢風格.
與之相比,新君可就要仁厚得多了。心中感慨,麵上王玄真卻很順從地表示道:“陛下所言,高屋建瓴,憂慮深遠,臣有如醍醐灌頂,欲治其疾,的確需尋病根。”
恭維了一句,王玄真還是拜道:“然輕縱刑徒,臣仍覺憂慮,不敢大意,若有兩全其美之策便好了!”
王玄真之言似乎有些話外之音,劉暘微眯著眼,仔細想了想,麵色一動,悠悠說道:“將輕罪及期滿之刑徒,發配諸封國,如何?”
“陛下英明!”王玄真當即道。
深深地看了王玄真一眼,劉暘恢複平靜,繼續以一種的沉穩的語氣吩咐道:“刑徒營製改革,是武德司接下來首要之事,朕清楚,此事非一日之功,也非一般人所能辦成!朕給你兩年時間,專注此事,其餘事務,無需分心!”
聽到劉暘的命令,王玄真心頭頓時一突,他的政治意識的確很強,幾乎在瞬間明白了皇帝的意圖,雖然有所預計,但事情真往這種方向發展,仍舊讓他頗為不甘。
不甘之餘,也唯有深深的無奈,他總不能反抗聖旨嗎?也沒有任何資格!
“臣謹遵意旨!”不管心情如何複雜,王玄真還是全盤接下劉暘的命令、
“你退下吧!”劉暘擺擺手。
“臣告退!”
從退出垂拱殿開始,王玄真就知道,自己這個武德使是做不長久了,或許在兩年之後,又或許更早,便要離任,甚至於皇帝已經在挑選接替他的人了。
而王玄真能做的,就是竭儘全力,把劉暘吩咐的差事辦好,看得出來,新君是打算借著刑徒營改革布施恩德,差事若是辦好了,將來未必沒有其他前途.
劉暘坐在大行皇帝的位置上,也和他爹當年審視臣子一般凝視著王玄真恭敬退去身影,心中則暗道:“此人確實才乾卓著,殺之可惜,用之則不安呐”
王玄真退下後,劉暘又靠在禦座上,沉吟許久,忽然抬頭,看向侍候在側的王約,說道:“你伺候朕也多年了,忠敬敦厚,辛勤本分,於情於理,都該有所賜。”
聽皇帝這麼說,王約心頭頓時狂喜,但麵上依舊矜持著,甚至有些急切地表示謙遜:“官家言重了!能夠伺候官家,小的三生有幸,能待在官家身邊,便是莫大福分,豈敢奢望回報!”
見其反應,若是平日裡,劉暘或許還能笑笑,但在國喪期間,隻是沈重地點點頭,然後道:“既是回報,也作差遣,又不是讓你去享福!朕給你兩個選擇,一是擔任內侍監,二是接任皇城使,你可以考慮一二!”
聽皇帝這麼說,王約心中一股激流湧過,腦子裡立刻回憶起了當年嵒脫與王繼恩的聲勢,堪稱他們宦官行業的楷模,如今,終於輪到他王約了。
然而注意到劉暘那審視的眼神,頓時一個激靈,趕忙表示道:“小的愚鈍,豈作他想?隻聽憑官家吩咐,蹈火赴湯,萬死不辭!”
果然,聽其言,劉暘隻稍微思忖了下,便決定道:“你去接任皇城使!”
“謝官家!”
王約壓抑著心頭的激動而去,至於張彬,劉暘終究還算寬厚,給他換了個位置,到太原去看守行宮,算是給他找了個養老的地方。
在接下來,劉暘又接見了少府劉規,以及很少暴露在外廷視野的梟部主事周芳,後者在梓宮還京之後便主動求見過劉暘,這一次隻不過是一次係統的彙報了解。
皇城司、武德司、少府、梟部這四個或明或暗的機構,也是世祖皇帝留給劉暘的一筆豐厚遺產,也隻有把這些真正掌握在手中,他這個新君才具備最基本的安全感。
畢竟,從登上皇位開始,就天然地和帝國的權貴們對麵“論道”,而非過去的同朝拜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