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張齊賢,恰恰就是西北係出身,二十多年前拯治榆林的經曆,也是他政治生涯中最寶貴的一份資源。在朝,張齊賢或許難以壓製住眾多的勢力,但在西北派係,至少在西北的文官係統內,他也是一方扛旗大佬。
並且,自榆林之亂以來,更準確得講應該是朝廷全麵停罷西征大政,整飭弊政,改革民生以來,西北又有差不多二十年沒有出現過大亂子了。
對此,張齊賢既欣喜,又不免心存隱憂,他可太了解西北地區的特殊性了,作為帝國民族成分、風俗情況最複雜的地區之一,這裡天然就存在動蕩與騷亂的因子。
脫離了西北多年的張齊賢,也不得不居安而思危,尤其在皇帝劉文澎不大讓人放心的情況下。
如此,便促成了他晚年的這次西行,他入仕四十餘年,為國為民,辛苦了一輩子,早就習慣了,真讓他晚年默默垂老,直至離世,那也是做不到的。
而張齊賢在晚年的這次西行經曆,最後被他寫成了一本書:《饒陽公西遊記》。
從後世來看,這不僅是一份考察旅遊記錄,更是一本政治見聞,涉及到整個西北政治、軍事、經濟、文化、民生的描述,其中還夾雜著大量張齊賢在治國方麵的經驗與思考,極大地呈現了張齊賢在雍熙時期尤其是雍熙後期對大漢帝國政治、軍事、經濟的重大影響,從中也反應出大量“開寶盛世”與“雍熙之治”的情況,對史學家們研究“開雍盛世”極有價值.
回到延禧驛外,陪同張齊賢西行的,隻有僮仆護衛五六名,以及小兒子張宗信,而前來給他送行的,隻有兩人,財政使李沆與左副都禦史魯宗道。當然,作為前首相,還不至於如此淒涼,隻不過張齊賢走得突然,刻意避免。
財政使李沆就不用多說了,魯宗道乃是朝中有名的諫臣,素有“小王禹偁”的名聲,因為直言敢諫,明法嚴律,得罪了不少人,張齊賢算是其恩師,在朝中也多有維護。
“太初兄,老朽當了這個逃兵,愧對先帝,汗顏無地,朝中之事,今後就多仰仗兄了,望小心行事,善加珍重!”收起老臉上的淒迷之色,張齊賢向同樣須發灰白、一身常服的李沆拱手一拜,鄭重說道。
李沆還是那副儒雅的風度,即便白發蒼蒼,依舊泰然自若,不動如山。感受到張齊賢那複雜的心緒,拱手回禮,分外從容地應道:“師亮兄言重了!我亦飽受世祖、太宗兩代先帝隆恩,此誌不改,唯鞠躬儘瘁死而後已,如此而已”
“太初兄器量恢弘,我不如也!”聽其言,張齊賢慚愧一笑。
言罷,又扭頭看著即便送行也表情刻板的魯宗道,略作思忖,抬指道:“貫之,你剛正敢言,嫉惡少容,朝廷需要你這樣的忠直之士,就是缺乏一些變通。隻盼你日後遇事,能多些機變,如此方可長久!”
麵對張齊賢的告誡,魯宗道的表情鬆弛了些,爽朗一笑,話還是那般直:“相公當知,魯宗道進諫,不莠言,不欺君,事事以公,務實求正。若事諫言之虛名,抑或懼不敢言,做那昏昏之徒,不若辭官,回鄉教書。
何況,天子不如祖宗之英明神武,正需忠言善諫規勸,若我等臣子不發聲,豈不讓小人得逞?”
魯宗道顯然是不撞南牆不回頭的那種人,見他那一副慨然,滿臉正色,張齊賢也不好再叮囑他的為政處世哲學了,強行教誨,或許還會傷及師生之誼。
“珍重!”
最終,以一聲飽含深情的道彆,結束了這場靜悄悄的送行。三人都是飽學之士,但一沒折柳,二沒吟詩,張齊賢就這麼走了,離開他待了近二十年的京畿。
不過,在登上車轅時,張齊賢仍不禁回望,視線極處,西京雄壯,乾元高聳,即將遠離之際,老相公心頭實則依舊惦念著廟堂,掛懷著皇帝,同時,迷離的目光中,也包含著一絲對帝國未來的隱憂。
對皇帝劉文澎,張齊賢顯然是不那麼放心,就更彆提“信心”二字了。但不管如何,脫離了那個位置,他能對大漢帝國施加的影響力,也就微乎其微了。
隻能默默地祈禱,皇帝在親政之後,能夠有所改變,少些折騰,不要敗壞了世祖、太宗兩代帝王辛辛苦苦建立的基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