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隨著劉旻的辭世,安西王國的未來將走向何處,劉氏子孫的前途如何,近六十萬漢民在中亞的生存發展如何,這些都隻能在經曆曆史潮流的衝刷之後,方能得出結論。
河中城,安西國內上下稱之為中京,這座曆史悠久的名城、雄城,薩曼王朝的首都,隨著漢人的到來,經過一係列漢製、漢化的改造之後,也以一種全新的麵貌展現在世人的麵前。
磚木混合,是其建築風格,漢夷融合,是其文化色彩。河中城就像一個大熔爐,劉旻就是一個手段強勢而高超的匠人,在添加所有的人事元素後,熔煉出一個璀璨“新河中文明”。
居其中的王城,這是在原蒲花羅城基礎上擴建出的子城,作為王室及王廷、貴族所用。此時此刻,原本的黑紅旗幟儘數落下,換成遍插的白幡、素旗,在寒風中呼呼作響。
王城正中,乃是宮城,當中正殿,名曰大成殿,這是整個中亞地區最雄偉的宮殿了,也是安西上層權貴們平日裡議政的地方。
不過此時的大成殿,籠罩在一片哀傷的氛圍之中,安西王劉旻的棺槨,就靜靜地置於殿中央,裡裡外外擠滿了人,都著喪服致哀,哭聲陣陣,隻不過舉喪一月之後,哭聲之中難免少了些情緒。
劉旻之逝,對安西上下的影響,可以參考世祖皇帝當年駕崩的情況,因此,哀傷的氛圍之中,免不了一種幢幢心理,猶疑的目光則大多朝向跪於棺槨前方的一名中年人,安西王劉旻第五子,劉文澤。
劉文澤,生於開寶二十四年(986年),母康妃(安西顯貴康氏之女,老帥康再遇孫女),雍熙十二年被封為安侯,曆任碎葉軍所下屬營主、郭城防禦使、碎葉知府、海東巡檢、呼羅珊總督。
與康國那邊,劉曄幾乎沒有多少選擇不同,劉旻子嗣充盈,膝下共有八子,除了早逝之長子劉文沔、七子劉文沂之外,有六子長成。但同樣的,在繼承人的選擇上,基本沒有遵從嫡長製,而是選擇擇賢而立,隻不過,這“賢”的標準是由劉旻親自判斷。
大王態度如此,下麵的王子們為了奪嫡,自然也展開了一場激烈的鬥爭,劉文澤便是從中殺出來的勝利者。事實上,他的主要競爭者隻有兩個,二王子、甘侯劉文瀝,三王子、紀侯劉文泯,三個人的出身實則都差不多,母族都是安西的上層軍事貴族,比如紀侯劉文泯,其母就出身楊氏,楊業老太師那個“楊”。
在劉旻的強權下,外在的因素對繼嗣選擇的影響很小,一切都隻看諸子自身表現,以及劉旻的最終判斷。機會,劉旻是給了每個人的,讓他們在安西軍政體係內輪職鍛煉,默默觀察考驗,同時促其競爭。
而在高強度、重壓力的競爭下,不濟者便陸續暴露其短,從劉旻的名單上被劃掉。甘侯劉文瀝雖然年長,性格剛強,但失之暴戾,雖有強勢手段,但卻始終不明白剛過易折的道理,對下屬也多有侮慢,對奴仆擅殺,當這些毛病一一暴露出來的時候,他也出局了。
緊跟著是紀侯劉文泯,他則是機心太過,好串連,邀虛名,治政尚可,但無軍事才乾,這讓劉旻想起了故吳王劉暉。徹底的丟分項則是,在端拱元年之時,劉旻病倒,當時駐守在薩末鞬的劉文泯未見王詔,便搶在眾兄弟之前,匆匆趕到河中。其行其心,可謂昭然若揭,劉旻雖然要為安西國選一隻狼王,但可不是一點都不注重孝義,劉文泯的表現就過於露骨與功利。
於是,當競爭對手陸續出錯,劉文澤則逐漸凸顯出來了,當然,王位也沒那麼容易就落在頭上,劉旻明裡暗裡的考驗是多方麵、全方位的,他本身的素質,以及多年在安西軍政要職間的表現,才是最根本的。未必那麼地出類拔萃,但也薄有建樹,頗有亮點。
端拱二年的時候,劉文澤被劉旻從呼羅珊召回河中了,在此之前,劉文澤已經在呼羅珊擔任總督四年了。
呼羅珊總督區,是“五次大戰”後劉旻設立的,到端拱二年,所轄城鎮不過十餘座,民不足二十萬,但卻直麵ysl世界,是安西與伽色尼競爭最激烈的地方,年年衝突,月月流血。
而這種情形複雜、矛盾尖銳的地方,也是極為考驗人的,劉文澤在任四年,雖然沒有進一步的開疆擴土,但一方麵撫治民生,發展經濟,一方麵在沒有河中大力支持的前提上,仍強硬地抗住了來自伽色尼明裡暗裡的反撲,打退了十餘次上千人的襲擊,包括三次上萬人的進攻。
從呼羅珊卸任,回到河中之後,劉文澤便被劉旻任命為河中府尹、錄尚書事,做著最後的考驗,到端拱三年,更進一步,加內外禁軍都點檢以及都督天下軍營所,算是徹底奠定了劉文澤嗣君的身份。
到如今,劉旻薨逝,劉文澤順理成章地接掌了安西最高權力,至少作為王國心臟的河中城、中央政府以及禁軍都在其掌控中。
當然,陸續趕回河中奔喪的兄弟們,並不會那麼安分,在正式繼位之前,不免再生些波瀾,但已經掌握實際權柄的劉文澤,隻要腦袋不昏,其地位便不會動搖。隻不過,對習慣了劉旻統治的安西臣民們來說,劉文澤這個新王,總歸不是那麼地被人信任.
大成殿內,劉文澤默默地跪著,一副深沉內斂的模樣,發紅的雙目現著他的悲傷,一名侍從官匆匆入內,向其耳語一番,這引起了許多人的注意。
而劉文澤在聽取彙報後,也迅速起身,手一擺,說了句“我當親迎”。沒過多久,答案揭曉了,是康王劉曄親自前來吊唁了。
自疏勒至河中,兩千多裡的路途,劉曄是不顧年邁之病體,日夜兼程,趕赴而來,滿臉的風霜,疲憊的神情,無不訴說著他的辛苦。
沒有搭理殿中的安西權貴,劉曄也擺脫侍從的攙扶,緩緩地走到靈前,看了看棺槨,又望著那籠罩在嫋嫋煙氣中的靈位,一雙老眼,儘是淒迷之色,哀傷之情,也在不自覺間流露出來了。
接過香燭,劉曄鄭重向棺槨拜了拜,上香畢,劉曄又注視靈位良久,方才悵然地低聲說道:“六哥,我是向來不服你的,你這般走了,是不想再給弟弟我追趕的機會啊.”
言語間,縷縷老淚不自覺地從劉曄眼眶中溢出
劉曄吊唁之際,殿中所有人都沉默著,不敢側目,包括劉文澤也是一副恭謹的姿態,劉曄雖然不是他們安西的王,但他的身份,他的成就,兩國之間的淵源,都足夠讓這些安西權貴低眉順眼。
佇立良久,劉曄方才抬手,用絲絹拭去眼角的淚痕,但那紅通通的眼神,依舊讓人記憶深刻。偏過頭,環視一圈,目光落在劉文澤身上,劉曄聲音疲憊而蒼老:“你是六哥選定的世子?”
聞問,劉文澤心頭一動,當即躬身一禮,謙虛地道:“小侄文澤,見過康王叔。父王以千鈞重擔付小侄,小侄誠惶誠恐,如履薄冰.”
“你無需故作謙卑,向我囉嗦!”劉曄直接打斷劉文澤,盯著他說道:“六哥選你,自有他的道理,隻盼你,好生經營國家,勿忘乃父之誌!”
說完,便留下有些尷尬的劉文澤,當著眾人的麵,緩步離開了。冒著凜冬寒雪,奔襲兩三千裡,隻在大成殿上說了這麼兩句話,然後劉曄便踏上了去洛陽的旅途,那又是一場上萬裡的辛苦旅途。
同時,劉文澤雖然沒被留麵子,但劉曄的話,對他的繼位,顯然是有利的,等於又加了一道“法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