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黑麥的引進與成功鋪開,以劉文淵軍國化的統治,安東早就出問題了。但即便如此,安東內部的階級矛盾,比之三十年前秦王劉煦統治時,也要尖銳得多,在內政治理、陰陽調和的能力上,劉文淵比其父差的不是一星半點。
但就是這樣,安東國這兩百多萬人口,其凝聚力也不是安西能夠比的。其中有一個最為關鍵因素,安東有半數以上的人口,都是漢族,其他蠻夷部族,也有長久的馴化,宗教信仰上也沒有那種非我即敵的矛盾。
當然,在劉文淵時代,安東國對關內百姓的吸引力是大大下滑了的,因此,保持著一個超過人口自然增長的速率,就得采取一些“特殊”手段。
世上總有一些低成本或者“零”成本的生意,隻不過大多需要踐踏道德底線與法律準繩。而在南洋航線上不絕如縷的那樁黑色買賣,安東國怎麼可能置身事外呢?
並且,由於距離較近,風險更低,很多從事“移民”生意的商人,最終目的地就是安東國,而安東官府,在這方麵也並不吝嗇。此番,安東事發,也正因這項產業。
而通往安東的路線,也有許多,海運、河運、陸運,可謂渠道眾多,條條直通。不過,曾會這個安東國的“掃把星”,從率賓府開始,就著力打擊此事,等他掌握遼東道,對邊境地帶進行一係列嚴厲整頓與打擊後,通往安東的黑色產業方才消沉下來。即便宗藩大會後,從朝廷上層放寬了移民限製,但遼東道這邊,始終執行著曾會的高壓政策。
這也導致安東國這些年在移民人口的增長上,幾乎陷入停滯,因此,過去的這些年,對曾會深惡痛絕的除了安東國那邊之外,就是遊弋在安東、遼東邊界那些從事黑灰產業的商人了。
很多人都恨不能食其肉、寢其皮,對堂堂封疆的刺殺行動都搞過,但實在拿他沒辦法,因此,在建隆六年,曾會以近古稀之高齡在遼東履任八年了,很多人對曾會致仕是望眼欲穿,甚至盼著他高升到京城去當宰相
不過,安東“移民生意”事發,卻不在遼東,而在燕山南道。夏五月的時候,新上任的燕山南道按察使夏竦一道奏章,將事情捅了出來,直達天聽。
首先,夏竦在津海關逮捕了十幾名大大小從事“勞力輸出”的商人,經過拷問,一條打著“移民”旗號,而實際進行人口買賣的生意,就此扯掉神秘的麵紗,將其黑惡的真相暴露出來。
夏竦除了將案件偵辦經過,詳詳細細地稟報之外,還給皇帝劉文濟上了一道情緒激切、措辭嚴厲的諫章,儘陳人口買賣於國於民之大弊,請求朝廷嚴加整飭,天地一片澄清,還黎民一個公道。
夏竦乃是宰相王欽若向皇帝推薦的人才,曾知郢州,在前幾年湖北持續的水災中,因賑救得力受到提拔,累進燕山南道按察使,一上任就搞出了個大事情。
關於“移民生意”的問題,不管從道德上還是法律上,都是該嚴厲譴責與打壓的。而哪怕從統治利益的角度來看,對朝廷中樞來說,也是值得慎重思量的。
帝國人口的膨脹與爆發,的確在“活人”上帶來了巨大的壓力,也帶來了諸多的社會矛盾與階級矛盾。一直以來,土地都是國人眼中最重要的財產財富,畢竟是指著活命的根本的東西。
但再肥沃的土地,也需要勞力的經營與耕耘,方能產生財富。而這一切,最終還得落在人口上,尤其是青壯年上。雖然帝國在稅製的改革上,基本實現了以土地作為納稅依據,並且在三十多年後已經深入人心,但事實上自朝廷以下,在很多稅務的收取上,仍舊免不了“以人為本”,尤其在徭役的征發上。
而從統治階級的角度來看,他們對人口的重要性,也是不可能忽視,朝廷需要的產出、稅收與徭役,都需要黎民的雙手來創造。
哪怕是那些權貴與官僚,在“珍惜”民力上同樣是有覺悟的,民力即財力,哪怕為了他們擁有的千頃良田、萬畝沃土,哪怕為了當人上人,為了足夠的下民給他們剝削,都不可能對帝國人口的流失熟視無睹。嚴格地講,這涉及到階級利益,這也是帝國權貴、地主階級與海外封國統治階級的矛盾衝突之一。
一直以來,帝國在人口輸出上,之所以能夠堅持下來,也有兩方麵的原因。其一自是從世祖皇帝起就定下的國策,彆的不提,大漢帝室在這方麵為海陸封國頂住了巨大壓力,絕不虧欠他們;
二則是,在世祖的推動之下,有那麼一批在帝國內部掌握巨大影響力的權貴一起“下海”了,他們在海內外都擁有著特殊的地位與權力,他們在其中也起到了推動與促進作用。
相比於這二者,圍繞著人口生意而誕生的那些黑色利益既得者,根本微不足道,他們也很難通過從中獲取的暴利來影響到帝國在相關政策上的決議,頂多將一些官僚拉下水,乾一些權錢交易的事。
不過,日積月累下,人口流失問題,已經逐漸發展成帝國之弊,尤其是從事“勞務輸出”貿易的黑色產業,這已經成為寄生在帝國龐大軀體上的一顆毒瘤。
宗藩大會後這兩三年間,有朝廷新約與國策作為指導,乾這個行當的商人,就更加肆無忌憚了,被拉攏腐蝕的權貴也更多了。朝中有識之士,對此深為憂慮,一些地方官府,則已經行動起來,但沒有強權推動的情況下,效果並不顯著。
而對於這些問題,自皇帝劉文濟以下,廟堂之上的袞袞諸公,也未必沒有察覺,未必沒有政治的心思,但就是有著多重的顧慮。
夏竦做的,就是將此事徹底捅了出來,讓其再無遮掩,讓朝廷彆無選擇。當然,比起此事本身的惡劣性質與結果,夏竦還將一個嚴重的政治問題擺到了朝廷的台麵上。
根據那些商人的供述,他們是專跑安東路線的,同時,據他們所說,二十年間,從大漢各地往安東國輸送的人口絕對不下二十萬,他們在其中,隻占部分。
同時,安東國那邊的交易對象,也一一浮出水麵,不乏安東高層的權貴家族。更令人驚駭的,是安東官府那邊,“竟然”有官員專門負責此事,同樣也拉出了一串的安東官僚,這還隻是浮出水麵的冰山一角。
安東國啊,吃相太難看了!安東王啊的,也太不安分了
而對於安東,朝廷高層有一大批人,態度是一以貫之的,充滿了忌憚與防備。這其中,除了基於帝國安全與穩定利益上的考量之外,也與延續了幾十年的“嫡長之爭”有關。
太宗劉暘與秦王劉煦這兩脈之間,雖然從未爆發過正式的關於帝位的鬥爭,但在暗處,這種角力不知發生了多少次,這是持續了幾十年的事情。
到了劉文濟、劉文淵他們這一代,顯然也延續了下來,並且安東王劉文淵三十年來在這方麵有很多動作都是不加掩飾的。
而朝廷對安東,又何嘗沒有防備與製約,從太宗時起,其餘封國在帝國仍保留世祖封爵,唯獨劉煦的秦王爵位已經旁落幾十年了。
至於劉文濟對曾會的大力提拔與任用,更是一種再明顯不過的政治信號了,雙方之間,是有根本性矛盾的,並且,隨著安東國的羽翼豐滿,而愈顯尖銳。
當夏竦借“移民案”把安東國扯出來,樹為靶子的時候,朝廷內部那些早就看安東不順眼的“太宗派”忠臣孝子們,又怎能不瞄準放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