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橋搭起,曹胤部前軍繼續推進,跨過護城河,前軍軍卒紛紛在鞋底綁上木板,這是為防止踩到淬了毒的鐵蒺藜。
如今大規模的淬毒方式很簡單,就是扔進糞水裡浸,若是踩到,紮進血肉,深及筋骨,不論人馬,足、蹄皆廢。
郭宗誼在高台上看得仔細,見軍卒綁厚木板護腳,突然想到,現在好像還沒有馬蹄鐵,當下問左右要來筆墨,記於袍下,兗州一平,便著手把馬蹄鐵打出來。
郭威見他動作,好奇問道:“誼哥兒記的什麼?”
“孫兒見人綁木板護足,突發奇想,是否也能給馬釘上鐵掌,以防磨損。”
郭威眼前一亮,覺得可行,欣喜道:“此戰結束,你可令太仆寺、兵部駕司共同鍛造,若真能免馬蹄損耗,便是大功一件。”
郭宗誼唯唯應下,再看戰場,隻見前軍士卒正在清障,那鐵蒺藜半埋在土下,冒矢挖掘風險極大,便見士卒們自背上、車上取下片片木板,直接鋪在有蒺藜的地麵。
鹿角木隻需搬開一些便可,最陰損的是陷馬坑,上覆草土,乍看起來與地麵無疑,隻能用長杆四下去戳,但即是如此,也仍舊有踩空的,連帶著身邊袍澤也跌落下去,一聲慘呼,被埋於馬坑內的尖木樁紮了個通透。
好在此時兗州城上攻勢放緩,床子弩隻有兩三架在發射,弓手大多縮在牆後,見有督軍巡視,方才胡亂射上幾箭,因此,官軍將士們清障還算從容。
兗州軍有此舉,蓋因慕容彥超說要賞銀,卻又不見分,此人素來吝嗇,曾失信於將士,除卻部分內牙兵,大多軍士對此言皆是不信,又兼圍城兩月有餘,敗局早已注定,遂都有些消極。
下屬來報後,慕容彥超急得跳腳,卻又無可奈何,平時對他們嚴苛一些沒什麼,現下正是戰時,還賴他們效力,當下吩咐近衛:“去庫裡把銀取來,立刻分給守城將士!”
消息傳出,兗州軍這才抖擻精神,搭弓引箭,箭雨紛紛,官軍的推進開始遲滯。
曹胤見狀,急令後軍弓手還擊,弓弦乍響,箭浪衝天,你來我往之間,拉鋸再次展開。
向訓指揮的西麵軍此刻剛剛搭好浮橋,大軍正要過河時,突然箭矢大冒,床弩齊發,正在橋上的軍士無處躲閃,機靈些的躍入河中,保得一命,遲鈍些的中箭而倒,一時間,鮮血染紅了大段河水,浮屍順流而下,都漂到了郭宗誼眼前。
向訓在樓車上瞧得一清二楚,登時目眥欲烈,怒道:“弓手速速還擊,已過河的人先撤回來。”
旗號打出,官軍儘發箭矢,兗州軍急急躲避,攻勢暫緩,前軍趁此良機,丟下器械後撤,與後隊一撞,軍陣有些動搖,竟然露了些敗相。
郭威在土台上靜靜看著,麵上無悲無喜,他戎馬半生,對一時的勝負並不在意。
待向訓重整隊伍,改持盾兵在前,正要再次向前推進時,兗州城上突然爆發出陣陣歡呼,隨之攻勢猛然振刷,箭雨駑矢連綿不斷,前後交疊,竟將曹胤、向訓二軍生生攔在原地,不能再前進寸許。
“兗州城中出了何事?”郭威看不太清,問一旁的郭宗誼。
小殿下凝目望去,隻見城牆馬道上有軍士趕著騾車,挨個分發閃爍銀光之物,領到的軍士無不歡呼雀躍,力氣高漲,轉頭拿起弓箭,頻頻急發。
“是慕容彥超在發銀子。”郭宗誼道。
郭威嗤笑兩聲:“這老賊死到臨頭才大方了一回。”
領到賞銀的兗州軍不分親疏,俱效死力,攻勢愈見急猛,官軍不敢觸其鋒芒,均掩躲不敢出。
此時已是午時,曹胤看著戰場形勢突轉,官軍已顯頹態,他卻一點不著急,他與向訓本就是佯攻,能拖住兗州軍主力就不算敗,現下要做的是減少傷亡。
於是,他又下令:“前軍且躲且清,弓弩手掩護還擊。”
此令旗號打不出,當即便有數名傳令兵縱馬急出,冒死將命令帶到前軍中。
官軍陣型隨後開始收縮,清障的士卒躲在車棚後龜縮不出,中軍的大盾拚得牢密,如同鐵板一塊。
西麵的向訓撤到百步之外,此已超出弓矢射程,就這樣遠遠吊著,不攻也不退,還不斷命軍士出陣叫罵挑釁,引來一陣箭雨,可惜飛出百來步便失了勁頭,徐徐滑落在地,有少部分碰巧紮到軍士,卻後繼乏力,被甲片叮一聲彈開,而唯一有殺傷力的床子弩射程雖夠,但箭矢昂貴,不得命令,他們也不敢發。
兗州軍見官軍停滯不前,攻勢漸漸停息,可還沒喘口氣,官軍又動,隻好憋著火,拉弓發箭,箭矢剛一升空,官軍便又急匆匆龜縮於盾、車後,一輪箭矢千來支,居然一人也沒射著。
如此反複數輪,兗州軍終是沉不住氣了,士兵喝罵聲此起彼伏,連成一片,各指揮使蜂擁至城樓,向慕容彥超請纓出城決戰,俱都被他叱退。
指揮使們走後,慕容彥超麵色一苦,捂頭痛思起來。
一旁的慕容繼勳任牙內都指揮使,是他的長子,隨侍左右,見戰事頹萎,便建議道:“阿耶,這樣耗下去,恐軍心不穩,不若放他們至城下,我等再攻,屆時他們不想打也得打。”
慕容彥超搖頭不語,半晌,才澀聲道:“大勢去矣,繼勳,你帶上兄弟孩子,率家將們伺機突圍吧。”
慕容繼勳不解,反問父親:“如今戰事剛起,敵軍甚至未近我城下,阿耶何以談敗?”
慕容彥超慘淡一笑:“兵法雲: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之法為不得已。圍而不攻才是上策,郭威親征,意並不在我一城,他們攻得下攻不下,都於大事無礙,因為隻需運些糧草,再圍上月餘,兗州自會內亂,屆時你我人頭,恐會納作彆人的投名狀。”
慕容繼勳沉默不語,仍舊搖頭,不願撤離。
慕容彥超隻得繼續規勸:“自劉崇拒援,南唐被挫,我就知道此戰必敗,我沒想到郭威竊得天下不過一年,竟如此得人心,我舉事,周邊藩鎮無一家響應,兗州成了一座孤城,城破已是早晚的事,開弓沒有回頭箭,我沒有餘地,但你還年輕,何必與我赴死,帶上你的兄弟孩子,或去劉崇處、或去李璟處,總能安享富貴,延續祖上香火。”
慕容繼勳雙眼含淚,抿嘴搖頭,他自是知道個中道理,隻是讓他拋棄父母,獨活人間,他一時無法接受。
慕容彥超不再多言,歎息一聲,命左右道:“將大郎帶回府。”
左右上前,架著慕容繼勳下去了,他內心悲痛萬分,卻半點不敢哭嚎,緊咬牙根,強忍淚水。
目送兒子下了城樓,慕容彥超抹抹眼淚,抄起弓,奔城牆馬道去了。
攻守二軍就這般耗到了午後,郭威估摸著兗州軍身心已疲,不再等下去,令左右道:“速命李重進攻城南段,天黑之前,務必拿下兗州城,活捉慕容彥超!”
請記住本書首發域名:..bigeba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