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善惡是非,往往就在一念之間,僅憑窮富而論,想來多半是豪紳的自誇,亦如“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大抵也隻是某種想當然。
煙商賺了錢,假惺惺地去做慈善的,不是沒有,而且也不鮮見。
但要說突然良心發現,金盆洗手不乾了,卻是聞所未聞的非常之事。
難道是錢掙夠了?
那更不可能,就算掙夠了錢,頂多也是滿足現狀,不再擴張,還沒聽說過誰把到手的生意扔出去不要了。
江連橫一再追問,張勝便隻好吐露實情。
“東家,最近省府準備放開煙禁,這事兒您沒聽說嗎?”
“倒是有點耳聞,但不是說這提案讓張輔臣給否了麼?”
“否什麼呀,現在已經通過了。”
“什麼時候的事兒?”
“就在前兩天。”
前兩天,江家正忙於調停勞工叫歇,並未刻意關注省府的其他政令,又要忙於兌換現洋,難免有所疏忽。
何況,個人精力有限,江連橫不可能麵麵俱到。
張勝作為業內煙商,全心全意地關注此事動向,自然最先有所察覺。
“按照最新消息,奉天這邊的情況暫且擱置,但黑吉兩省的煙禁,已經準備徹底放開了。”
所謂放開煙禁,從來都不是指允許販售煙土,而是指允許大規模種植煙土。
這事兒乍聽起來,甚至有些吊詭——放開煙禁,其實往往意味著收緊煙土販售。
張勝解釋道:“奉天雖然不種,但該賣還是要賣,不僅要賣,而且是壟斷專營。不出意外的話,三省各地馬上就要成立專賣局了。到時候,像我這種私營的,肯定要受打擊。”
“我不是幫你弄過特許經營的牌照嗎?”江連橫問。
“有也沒用啊,這次突然放開煙禁,擺明了就是要設局專賣,所有煙稅最後都要收歸軍用。”
看來,奉張集團為了問鼎天下,已經瀕臨無所不用的地步了。
張勝搖頭歎道:“東家,您想想,等專賣局成立以後,我這生意還怎麼乾呐?我的售價要是比專賣局高,那就毫無競爭力;要是比專賣局低,他們保準給我扣個‘擾亂市場’的罪名,紅丸也會被嚴令禁止。”
自古以來,民不與官鬥。
一是鬥不過,二是鬥過了,那就離死不遠了。
更何況,煙土本就是缺德的生意,官府想要治罪,不僅不會激起民憤,反而還會獲得一片讚譽。
這種情況下,急流勇退才是最穩妥的做法。
當然,其實也有例外,那就是去給小東洋當牛做馬,在宏濟善堂兜售紅丸,省府也隻能感歎鞭長莫及。
但張勝顯然沒這種打算,買賣歸買賣,納頭去拜鬼子這種事兒,終究乾不出來。
“我已經想好了,”他說,“反正我那藥鋪的生意,現在照樣不少掙,走了十幾年財運,該放手就放手吧,就當是給兒女積德了,您說是不是?”
寧和藥鋪既然打算放棄這樁生意,那就沒必要再買江家的貨運保險了。
雖說藥材也需要貨運,店鋪也需要水火險,但無論利潤還是頻次,都沒法跟煙土生意相提並論。
突然之間,江家便丟了一份保險大單。
而且,寧和藥鋪的情況,大概隻是個開端。
當官府的專賣局成立以後,斷交保險的煙商,很可能會與日俱增,甚至徹底沒了這份生意。
專賣局的煙土,必定是武裝押運,哪用得著去買江家的保險?
聽到此處,江連橫的臉色不禁愈發陰沉,卻又不好多說什麼。
畢竟,人家都不做這樁生意了,總不能強買強賣,那就真成打家劫舍的了。
張勝見狀,心裡有點發虛,連忙找補道:“這些年來,多謝東家的照應,以後我就指著家裡的藥鋪掙錢了,所以……我準備來年開始,交雙倍的水火險。”
雙倍的水火險?
三倍也沒用,都抵不上煙土貨運保險的利潤。
江連橫沒法責備他,隻淡淡地問:“你是不是真不打算繼續乾下去了?”
“啊?”張勝一時沒反應過來。
“我問你是不是真不打算繼續乾下去了。”
“是是是,我如果背地裡偷摸再乾,任憑東家處置!”
“那行,”江連橫擺擺手說,“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張勝呆愣片刻,指指身後問:“那……我先走了?”
方言應聲解圍,走過來抬手笑道:“張老板這邊請。”
兩人走出辦公室。
張勝餘驚未定,忙扯住方言的手,低聲問道:“方老弟,剛才……東家不是對我有啥意見吧?”
方言搖頭寬慰了兩句,說:“放心吧,生意歸生意,你們這麼多年的交情,總不至於因為這點小事兒就記恨你,隻要你沒耍心眼兒,沒在背地裡算計東家,這些都可以理解,東家待會兒還有彆的客人,我就不送你了。”
事實也是如此。
江連橫沒那麼小心眼兒,隻要靠幫的請求合情合理,他並不會因為少了一單生意,便懷恨在心。
不過,生意上的合作少了,共同利益也就少了。
下次再來登門告幫,江連橫還會不會用心幫襯,那就全憑當時的心情了。
江連橫支開張勝,主要還是為了查明煙土貨運保險,在公司裡所占的份額比重。
他將此事交給方言去辦,要求天黑之前,列清明細,一並送到城北江宅,隨後便先行乘車回了趟家。
未曾想,剛進大宅,卻見胡小妍和薛應清正坐在客廳裡低聲交談。
兩人神情嚴肅,尤其是薛應清,全然沒有往日的歡快模樣。
一見江連橫走進屋內,她便立刻起身迎過來,說:“當家的回來了,你得給拿個主意,現在這生意,我算是沒法做了。”
“你又咋了?”江連橫眉頭一皺。
薛應清歎聲說:“奉票跌價,現洋又不容易兌,現在已經有不少商號規定隻收現洋了,就咱們這邊還收奉票,鬨得那幫人都跑過來‘擠兌’我,結果就是生意越火,買賣越虧,哪有這麼乾的呀?”
“那……你也跟著漲價唄!”
“漲得沒有跌得快,那能有個屁用!要我說,咱也趕緊規定隻收現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