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捕行動持續了幾分鐘,請願人群雖已散開,但卻並未走遠。
落網的學生被押走以後,沒過多久,公署大樓裡便又衝出來兩個官差,左右尋望,破口大罵。
“誰開的槍?誰他媽讓你們開的槍?”
“沒開槍,”憲兵隊解釋道,“就是嚇嚇他們,不然剛才都快衝進來了。”
兩個官差鬆了口氣,連忙提醒道:“王鐵龕說了,守住大門即可,不許傷害學生,就算開空槍也不行!現在是什麼時候,開槍會造成多大影響,你們知道嗎?”
憲兵隊撇了撇嘴,心說咱也不想開槍,可這數千人猛衝過來,不開槍,如何震懾請願群眾?
兩個官差沒有理會,轉而又去問老柴:“你們呢,抓到帶頭學生了嗎?”
“抓了幾批,剛才已經押回去了。”
“那咋還有這麼多人?”
“這……這也抓不過來呀!”
老柴心裡也慌,請願隊伍來勢洶洶,倘若分散警力抓捕,難保不會被學生反過來胖揍一頓。
說話間,卻見遠處的人群忽又安穩下來,並漸漸收攏,重新集結,再次朝公署大樓徐徐逼近。
“怎、怎麼又來了?”
兩個官差下意識後退半步,請願隊伍似乎重新找到了向心力。
眾人眯起眼睛,舉目眺望,卻見遠處的群眾已然換了一批首領。
陳瑞驚叫道:“好像是閻玉衡來了!”
果然,這次的請願隊伍雖說主體未變,但領隊者卻已不再是學生,而是一批青年教師。
閻玉衡是青年會的總乾事,其餘人等,或是學界名流,或是報業聞人,其中有幾個甚至本就在公署供職,諸如顧樂民之輩,隻能排在末尾。
兩個官差見狀,又驚又喜,連忙迎到階下,招手疾呼:“哎呀,閻先生,可算把您盼來了!”
閻玉衡快步走過來,厲聲質問道:“你們怎麼可以朝學生開槍?”
“沒有的事兒!誤會,都是誤會!剛才那隻是鳴槍示警,絕無人員傷亡!”
“可你們抓了學生!”
“那是他們想要衝關,公署也得自保呀!”兩個官差笑道,“閻先生,您是明事理的人,再差的秩序也比沒有秩序強,您說是不是?咱不都是奔著解決問題來的麼,公署亂套了,那還怎麼解決?”
“我沒看出有什麼問題,”閻玉衡說,“學生不過是要求省府通電慰問,僅此而已。”
“是是是,閻先生,您在學生心裡最有威信,可是他們懂什麼呢,除了喊口號,他們還能乾啥?您先讓他們散了,有什麼要求,咱們各派代表,坐下來好好談,王鐵龕早就在樓上候著您了。”
“不行,我可以去跟王鐵龕見麵,但是學生不能散,你們也不能動用武力驅趕。”
“這……”
兩個官差相視一眼,遲疑片刻,方才點點頭說:“這也不是不行,但您得保證,他們不會再做出什麼出格的舉動。”
“我去跟他們談。”
閻玉衡沒有執拗,請願的目的就是為了聲援滬上,合該談判的時候,總是需要談判的。
他回到隊伍中,安撫好了請願人群,隨即便帶領幾個助手,轉身走進了公署大樓。
學生們信任他,聽從安排,的確沒再做出任何越軌的舉動,但轟轟烈烈的呐喊聲卻仍未停歇。
……
二十分鐘後,江連橫終於姍姍來遲。
不是他來得太慢,而是街麵上實在太亂,剛過城門洞,道路就被人群堵死了,其間又撞見了兩個學校的請願學生,成群結隊,連馬都邁不開腿,急得他乾脆下馬步行,腦子裡想的全是江雅。
好不容易趕到市政公署門前廣場,放眼望去,更是人山人海,宛如黑雲壓城。
這時候,請願群眾算上學生、商民、勞工、教師,以及維持秩序的憲兵隊、巡警隊,粗略看去,已有將近兩萬餘人,摩肩擦踵,喊聲震天,簡直就像一道屏障,把江連橫遠遠隔開。
“江雅!江雅!”
他喊了兩嗓,聲音立刻被學生的呐喊所吞沒。
見無人回應,他便急忙繞到人群外圍,叨住一個女學生的手腕,忙問:“你是哪個學校的?”
女學生嚇了一跳,正要回應時,卻被身旁的同學出手攔住,轉而衝江連橫質問:“你要乾啥?”
“我問你是哪個學校的!”江連橫吼道。
兩個學生眼裡閃過一絲狐疑,彼此竊竊私語:“沒準是特務,彆理他!”
江連橫忙說:“我找我女兒,奉天省立女子中學在哪?”
女學生疑心更重,一邊奮力掙脫,一邊轉頭呼喊:“你鬆開我!救命,救命,公署來抓人啦!”
周圍立刻擁過來幾個男同學,推搡著江連橫,喝道:“喂,你要乾什麼,欺負女學生是不是?”
堂堂的奉天龍頭瓢把子,在群眾的怒潮之中,竟被幾個毛頭小子推搡質問。
若是放在平常,江連橫早就一巴掌扇過去了,可眼下他卻根本無心糾纏,索性撒開手,轉頭朝人群的另一側走去。
耳邊的呐喊聲片刻不歇,吵得令人心更慌、情更切。
這一路堪稱艱難險阻,江連橫平生從未如此吃力。
沿途問過許多學生,有人閉口不談,有人如實相告,但卻始終沒能打探到江雅的下落。
“姑娘,你們是哪個學校的?”
“你要乾什麼?”
“同學,這是省立女子中學嗎?”
“不是,我們是文彙中學的學生。”
行至隊伍東側,終於聽見了好消息:“這是省立女子中學的隊伍。”
“我找我女兒,”江連橫忙問,“你們認不認識江雅?”
沒想到,江雅在低年組中,還真算得上是個“風雲人物”,一問就有人過來應聲。
“江雅不在這,她跑前頭去了!”
回話的是跟江雅要好的兩個玩伴。
“剛才有老柴抓人嗎?”江連橫忙問。
“誰是老柴?”
“巡警,剛才有沒有巡警抓人?”
“有!”兩個女生急忙點頭,“剛才還有人開槍了呢,但沒看見江雅,離得太遠,大家都走散了!”
江連橫一聽有官差開槍,臉都白了,來不及道謝,抹身就往人群裡衝。
場內的學生很不滿,斜了他一眼,嘟著嘴說:“擠什麼擠,沒看見這都是女學生嗎?”
“打倒英日帝國主義!”
江連橫突然振臂高呼,周圍的學生頓時齊聲響應:“打倒英日帝國主義!”
“外爭主權,內懲國賊!借過,借過一下。喚醒同胞,誓死抗爭!麻煩讓一讓,我找我女兒。”
一聲聲呐喊,一次次眺望。
明明近在咫尺,卻又遠在天涯……
江連橫在人群中兜兜轉轉、迂回穿行,費了好大一番氣力,竟也沒能走出多遠。
行至隊伍中段,眼前已是人頭攢動、摩肩擦踵,再不能更進一步了。
他踮腳張望,不再去喊空洞的口號,隻顧著高呼女兒的名字。
聲音都被淹沒了。
突然有人拽住他的胳膊,“江老板,達瓦裡希,你也來了!”
“你他媽誰呀!”江連橫甩開膀子,試圖繼續往前擠。
“我呀,顧樂民,咱們以前見過麵!”顧樂民從懷裡扯出一張傳單,“我們迫切需要您這樣有影響力的人加入,這個給您,您回去看看,英特納雄耐爾一定會實現!”
“滾開,我他媽找我女兒呐!”
江連橫一把推開顧樂民,埋頭鑽入人群。
隻要能走到公署大樓門前,無論是憲兵隊,還是巡警隊,他都能說上話,打聽江雅的下落。
然而,就這短短的一段距離,此刻卻顯得難如登天。
他簡直是在人潮中遊行,周圍時刻有亂流襲來,爭渡無果,隻好隨波逐流、浮沉起落。
恍惚間,仿佛置身於一片汪洋大海,回頭無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