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如說書先生所言那般:鏘啷啷寶刀出鞘,嘩啦啦馬踏聯營!
仿佛整座監獄都跟著微微震顫。
值班室裡的獄卒全部出動,奔去視野的盲區,似乎是在迎接某位重要人物。
學生們倍感惶惑,那聲音太遠,根本聽不清,隻能依稀分辨出有人在拍桌,有人在賠笑。
很快,夏隊長就帶人快步折返回來,火速打開牢門,衝江雅招了招手。
“姑娘,你出來一下。”
江雅遲疑片刻,終於在眾人的注視下邁開腳步,怔怔地來到門前。
夏隊長側身放她出來,隨即鎖上牢門,領著她朝走廊儘頭而去。
剛轉過拐角,避開學生的視線,另外兩個獄卒便急忙掏出鑰匙,替江雅打開手銬、腳鐐,邊忙邊說:“江小姐,您待會兒得說句公道話,打從您進來以後,咱可沒打過您、沒罵過您!”
江雅受寵若驚,呆愣愣地點點頭,不知該說什麼。
走廊裡燈影昏暗,直到儘頭,才能看見一抹明晃晃的暖黃色光亮。
這段距離並不太遠,但心路漫長,仿佛是在探索某種真相。
不知怎麼,江雅心跳得厲害,隨著亦步亦趨,光影在她臉上徐徐流轉,明暗交替。
忽然之間,她的雙眸亮了起來。
眼前是一間極為寬敞的廳室,大概是獄卒平時開會的地方,很多人站在裡麵,唯獨一人例外。
江連橫一襲黑綢大褂,側身坐在桌旁,手肘搭在桌麵上,麵色陰沉,不苟言笑。
“爸——”
江雅大叫一聲,連忙向前奔跑,可是剛衝進大廳,腳步卻又突然收住,竟莫名有點害怕。
屋內的人數,遠比她想象的多,至少也有五六十號,一半是江家的弟兄,一半是衙署的老柴,雙方相向而立,滿得不能再滿。
其中有不少熟悉的麵孔,趙叔、東叔、三叔、海新年,還有許多臉熟卻叫不上名字的叔叔大爺。
薛應清雖然沒來,但她手底下的老刀、康徵等人卻也在場。
平日裡最熟悉的人,此刻突然變得陌生。
以往,在江雅眼中,這些叔叔大爺都是很隨和的,偷摸塞給她零花錢,常跟她開玩笑,甚至有點不正經、耍活寶,總之都是一副能說會逗的老小孩兒架勢,但今天不一樣,全都僵屍似的繃著臉。
江連橫朝女兒瞥去一眼,沒有表態,隻是靜靜地坐著。
及至此時,江雅才發現,原來她並非不怕父親,而是她從未真正見過父親發火。
相比之下,廳室對側的一眾老柴,倒像是犯了錯的學生,或垂耷著腦袋一言不發,或微曲著腰杆連聲賠笑,戰戰兢兢,畏畏縮縮,全無平日裡的八麵威風。
老柴忌憚江連橫,不僅是因為江家的財勢,還因為其中有不少人本就是江家的門徒弟子。
想要調查是哪支警隊抓的江雅,對他來說,簡直易如反掌,尤其是在抓捕過程中,還牽扯到一樁令人印象深刻的“大活兒”。
這些年來,江連橫到底“親手”提拔過多少老柴,恐怕早就數不清了。
總之,奉天城的各片巡長,十之七八都得尊他一聲“東家”。
而這些情況,江家的大小姐從來不曾知曉。
過去,江連橫也從不跟人介紹自己的女兒。
一來江雅太小,又是個姑娘,沒有介紹的必要;
二來江連橫很清楚,他能給江雅提供最好的保護,就是儘可能不讓彆人知道江雅是他的女兒。
但是眼下,想瞞也瞞不住了。
江雅對此沒有任何準備,如今突然察覺父親的權勢,不免愣在了原地——她還以為父親就是個有倆糟錢兒的土財主呢!
張正東站在江連橫身後,衝侄女招了招手,江雅這才茫然地走了過去。
“爸。”
她的聲音平靜下來,陌生的感覺掩蓋了先前的喜悅。
“嗯!”
江連橫點了點頭,抬起女兒的臉,輕輕轉過去,見她左頰上有紅腫的跡象,沒有問她疼不疼之類的屁話,而是指了指對麵的一眾老柴,柔聲問:“誰打的你,過去看看,還認識麼?”
江雅有些遲疑。
張正東把手搭在侄女的肩膀上,輕輕拍了拍,“走吧,我陪你過去。”
叔侄倆緩步走到老柴麵前,從左到右,如同檢閱兵馬似的逐一辨認。
江雅能明顯感覺到,巡警怕她,或者說是怕她身後的父親。
儘管她年歲尚小,但這種生殺予奪的掌控感,隻要曾經體驗,便會永生難忘。
老柴當中,陳瑞的心已經提到了嗓子眼兒,根本不敢去看江雅,光是聽著漸漸迫近的腳步聲,掌心便已滲出了一把冷汗。
“是他!”
誰敲的喪鐘?
陳瑞的胃裡一陣痙攣,拚命咧開嘴角,顫聲說:“小姐,您認錯人了吧?這種事兒……咱可不能開玩笑啊!”
“就是你!”
江雅不會認錯,抬手指著陳瑞,轉頭嚷道:“爸,就是他!我說那書不是我的,他就打我!”
江連橫應聲點頭,沒說什麼。
張正東拍了拍江雅,卻道:“行了,走吧!”
江雅有點懵,莫名其妙地走出幾步,突然回身問道:“爸,你不走嗎?”
江連橫擺擺手說:“你先回去,你媽擱家等你呢!”
可是,江雅並不想走,或者說是想親眼見證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張正東這次沒有慣著她,堅持把她帶出了監獄大樓。
江雅一邊走,一邊回頭張望,仍舊是狹窄幽深的走廊,父親所在的廳室越來越遠,看起來就像是在極速墜落,光亮漸漸暗去。
猛一轉身,晚風拂麵,竟已然走出了監獄大門。
本以為廳室裡的人就夠多了,沒想到外麵的人更多,百八十號,精明能乾,都是各處櫃上的好手,此刻如江邊灘頭,分列兩側,都巴望著等她出來。
遠處的汽車旁邊,也站著不少壯漢,見她出來,便連忙打開後座車門。
“小姐。”
眾人躬身問候,聲音不大,但也足夠令人為之驚歎。
江雅站在台階上,愣在原地。
仿佛頓悟一般,她幾乎立刻明白了自己的家世背景。
“小雅!”
薛應清從斜刺裡迎過來,雙手按在江雅的肩頭,細細打量了一遍,很心疼地咂咂嘴,說:“哎喲,你瞧這臉蛋腫的,手腕也磨破了,趕緊回去上點藥。”
話音剛落,王正南又湊過來,氣喘籲籲道:“大侄女,快上車,有什麼話咱回家再說!”
“乾媽,二叔……”
“嚇壞了吧?”薛應清和王正南笑了笑,“下回可千萬彆再湊這種熱鬨了!”
江雅搖了搖頭,指著身後,很茫然地說:“我爸他……我不明白……”
“回家慢慢說吧!”薛應清牽著她的手,快步朝汽車走去,“回去彆忘了洗個澡,衝衝晦氣!”
江雅走到車前,忽然想起什麼,轉身問道:“東叔,你也不走嗎?”
張正東點點頭:“我待會兒回去。”
來不及過多解釋,薛應清和王正南連忙把江雅帶上車。
司機發動引擎,在一眾保鏢的跑步隨同下,徐徐朝城北駛去。
江雅心慌意亂,忽然轉過身,順著後車窗玻璃向外張望。
夜色茫茫,東叔正站在石階兒上衝她揮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