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靠扇幫卻早已心有餘而力不足,況且又是頭一次經曆正兒八經的火並,難免有失周全,眼見江宅動亂,卻隻顧護在西風和石頭身邊,就連海新年都不搭理,自然沒人繞過大宅,去院牆周圍堵截。
老吳便趁此契機,高來高去,立時翻過東側牆頭,再奔北去,找哨子李等人彙合。
海新年有心追擊,退了兩步,用肩膀猛撞了幾下房門,可門板卻被康爺的屍體死死堵住。
好不容易撞開一條縫隙,側身擠進屋內,順著窗欞向外張望,卻隻看見老吳的身影一閃,已然逃離了江家宅院。
海新年先在康爺身上補了一槍,隨後快步走到窗前,眼見著對方早已翻出宅院,便也無可奈何。
畢竟,目前還不是追擊的時候,大宅裡或許還有其他劫匪藏匿其中。
海新年不敢掉以輕心,趕忙趁此機會,給配槍換上了備用彈夾,緊接著推開房門,順著走廊逐次搜尋每個房間。
李正西等人也是如此。
哨子李會眾折損過半,能跑的早已逃跑,沒能及時逃走的,也已逐個被抓,亂刀砍死。
樓頂上時不時就傳來一陣“叮叮咣咣”的打罵聲響。
海新年也沒有在意,仍舊自顧自地搜索著右側走廊的每個房間。
好在這邊的情況還算輕鬆,接連推開幾扇房門,都不曾看到其他劫匪的身影。
最後,他緩步來到了走廊儘頭的那間小屋。
海新年已經在江家生活了三四年光景,他知道這間小屋是義父用來供奉老爺子牌位的地方,平時除了江胡二人和四風口以外,其餘家丁仆從,嚴禁靠近。
整個江家大宅,隻有張正東經常進去,每次都帶著些瓜果糕點之類的供品,就是供品更換得過於頻繁,甚至令人生疑。
海新年雖然從不多嘴過問,卻也自有一番猜測。
如今走進屋內,一見那黑黢黢的暗門入口,心裡似乎早有準備,竟然並不覺得意外。
或許,這些年來,就連宋媽和英子等人,也都是揣著明白裝糊塗,不是毫無察覺,而是不敢多問。
海新年是個懂分寸的年輕人,雖然頂著江家義子的名號,但卻拎得清自己的份量、擺得清自己的位置,知道什麼時候應該避嫌,什麼時候應該奮勇。
能有這份眼力見的年輕小夥兒,可不多見,還得虧是海潮山管教嚴格。
若是換作以往,海新年見了江家地庫,自然會立刻調頭離開。
可今時不同往日,江家大宅剛剛遭遇血洗,他必須得親自下去,確認地庫裡麵沒有其他劫匪藏身。
於是,便也點上一根蠟燭,蹲在暗門附近,伸長了胳膊,往裡照了片刻,確定石階兒附近沒有可疑人物,方才緩步下來。
走進地庫,卻見遠端的空地上,竟然亮著一抹燭光。
那是老吳等人臨走時,掉在地上的蠟燭,其中有兩根已經熄滅,隻有一根浸在蠟油裡,跳著淡藍色的微光,照映出地庫深處的牢籠輪廓。
海新年依稀可見一排木質柵欄,但地牢內部的情形,卻仍然藏匿在混濁的陰影之中。
“嘻嘻……”
地牢裡突然傳來一聲嬉笑,聽得海新年毛骨悚然。
沒人知道趙靈春究竟為什麼突然失笑,她的行為舉止,早已無法按照常人推論。
但她的確在笑,笑聲之中,甚至略帶幾分得意。
海新年壯著膽子,舉起槍口,一邊警惕四顧,一邊朝著地牢方向緩緩靠近。
從他搬進江家那天起,由於經常打地鋪睡覺,因此總能聽見各式各樣的怪聲。
幾年下來,他也愈發確信,江家大宅裡的確住著一個瘋女人,隻是始終沒有機會親眼見證。
正是因為有了這層緣故,海新年並未疑神疑鬼,反而更加堅定了自己先前的猜測。
如今緩緩靠近地牢,果然看見有人正縮在一張棉被裡,哆哆嗦嗦地發顫,似笑非笑,似哭非哭。
“你是……”
海新年剛一開口,話還沒等說完,趙靈春就突然轉過頭來,衝他咧開嘴角,莫名其妙地大笑起來,口齒含混地嚷道:
“哈哈哈哈!我沒上當!你們騙不了我的,我再也不會上當了!”
“你說什麼?”
海新年根本聽不清她在嚷什麼,就算聽清了,也無法理解她的用意。
趙靈春突然掀開棉被,發瘋似地撲過來,雙手握住柵欄,一張臉緊貼在縫隙中,拚命大喊:“你告訴大嫂,我不跑了,我再也不跑了,永遠也不跑了!”
“你說什麼?”海新年不禁後退半步,“我聽不清你說話!”
“我不跑了,再也不跑了!”
趙靈春一邊呐喊嘶吼,聲明自己絕不逃跑的態度,一邊卻又拚命搖晃著柵欄,試圖從這地牢裡橫衝出去。
她的言語和身體,呈現出兩種截然不同的極端。
海新年看著,聽著,漸漸明白過來,將趙靈春困在地牢裡的,從來不是門上的鎖鏈,而是某種深入骨髓的恐懼。
他可以肯定,就算現在敞開大門,放她出去,趙靈春也會老老實實地繼續留在這裡。
海新年終究不曾見過這般情形,震驚之餘,忍不住動了惻隱之心。
本想要上前寬慰幾句,可腳步一動,趙靈春就立馬縮了回去,蜷在床板上不斷哀嚎。
“不是,你彆害怕,我沒打算碰你……”
海新年話音剛落,地庫裡突然燈火通明。
棚頂上的電燈亮了起來,刺眼的光線令他一陣眩暈,急忙用手這檔光亮,隨即轉頭向身後張望。
地庫入口的石階兒上,不知何時多出了一道人影。
“新年——”
正是西風的聲音。
海新年轉身應道:“三叔,我在這。”
李正西並未走過來,而是站在石階兒上,衝他招了招手,說:“過來,現在沒功夫理她。”
海新年看了看蜷縮在床板上的趙靈春,儘管有些猶豫,但摸著自己的良心,還是鬥膽問道:“三叔,這女的是誰啊?”
“仇人!”李正西沒有過多解釋,再說話時,語氣中卻多了幾分命令的口吻,“上來!”
海新年一聽“仇人”二字,也不敢再說什麼,便應聲返回身去,跟著西風爬上石階兒,離開江家地庫。
李正西將暗門關好,蓋上蒲墊,仿佛什麼事兒都沒發生過。
然而,海新年畢竟已經看見了地牢裡的情形,如今人雖然出來了,心思卻被關在了裡麵,臉色也有些不大對勁兒。
李正西見狀,思忖片刻,也覺得有必要說點什麼,就拍了拍他的肩膀,低聲道:“彆瞎想,這是老一輩的恩怨。”
海新年心裡惴惴不安,忍不住問:“三叔,既然是仇人,為啥不乾脆殺了,何必……何必非得這樣呢?”
李正西搖了搖頭,卻說:“彆可憐她,這是她自己選的結果。”
“她自己選的?”海新年難以置信。
李正西點點頭,說:“對,她當年明明有機會跑的,但她要的太多了,所以沒跑成;你爹也給過她機會,她本可以選個痛快的結果,但又貪生怕死,所以就隻能留在這裡活受罪了。”
“那她已經關了……”
“十三年,她被關了十三年。”
海新年頓感意外,這時間已經遠遠超出了他的預想。
“已經十三年了,”海新年斟酌地問,“我乾爹他,還沒放下麼?”
“放下?”李正西一瞪眼,“憑什麼放下?”
海新年自知失言,連忙賠罪道:“不不不,我隻是隨便問問,沒有彆的意思。”
李正西看出來這小子動了惻隱之心,於是冷哼一聲,簡短截說地向海新年概述了其中的緣由。
“新年,你得知道,當年就是因為有她告密,老爺子才中了埋伏,你爹的二叔、三叔也被害死了,還有姑奶奶,也是因為有她告密,所以才被鬼子抓去了警務署,被他們折磨得瘋瘋癲癲,現在你說放下,怎麼放下?”
李正西是當年奉天動亂的親曆者。
他很清楚,趙靈春泄密這件事,對江家造成了多沉重的打擊。
不過,倘若再要往下深究,他便也隻知其一、不知其二了。
海新年緊接著問:“那她為什麼告密?”
李正西一愕,搖了搖頭,說:“這我也不清楚,你爹從來沒說過,但她現在已經敗了,願賭服輸,這就是她的結局。”
海新年沉默無話。
如果換做是他,有這般血海深仇,想必也不會輕饒了趙靈春,但大概不會以這種方式作為懲罰。
李正西接著說:“新年,好好記住她,人在線上混,千萬彆抱僥幸,輸了就給自己來個乾脆的,如果猶豫了,就回頭想想她現在的情況,懂了麼?”
海新年點了點頭,不再追問,也沒有爭執,轉而問道:“三叔,家裡的劫匪都清了?”
“清了!”李正西把他拽到房間角落,緊接著吩咐道,“但我現在不能走,我要是走了,他們那幫小靠扇的,就沒心思在這守著大宅了,所以,你把包袱藏好以後,還得再跑一趟。”
“去南城外宅?”
“對,老袁已經折了,我估計外宅那邊可能也不消停,你爹還在商埠地等人接應呢,你得快點去通知老趙他們。”
“三叔,如果……外宅也有人砸窯……”
“那就說明今天晚上的事兒,不是臨時起意,而是早有預謀,各有分工,如果外宅有亂,你彆摻和,抓緊回去通知你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