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掐滅了指尖的煙蒂,透過煙幕望向眾人,環抱雙臂,冷笑兩聲說:“這種事兒,是江家能知道的嗎?我不是瞧不起江老板,而是仗打到這份兒上,張大帥也隻能乾瞪眼,他能有什麼辦法,還不得乖乖去求東洋人幫忙?”
陳太太假裝沒聽見,也不去看她,就用小勺子攪了攪杯子,笑著說:“來,江太太,我們喝咖啡。”
“唔,好……”
花姐有點尷尬,就默默地跟著嘬了一口咖啡。
劉夫人和高太太互相看了看,猶豫片刻,還是朝著黃小姐陪笑道:“是啊,東洋人的態度也很重要。”
“什麼叫也很重要呀?”黃小姐乜了一眼陳太太,怪腔怪調地說,“東洋人的態度才是最重要的,什麼張大帥郭鬼子的,全都白扯,東洋人站在哪邊兒,哪邊兒就贏,多簡單的事兒,你們還看不懂呐?”
這年頭,交際花也不是全憑模樣。
首先得慧眼識人,辨得出誰是真富豪,誰是假少爺;其次得能說會道,無論什麼話題,隻要男人喜歡,就總能恰如其分地接上兩句;最後才是那點風流女色,賣弄風騷。
黃小姐經多見廣,對奉天的頂層權貴如數家珍,混跡名利場中,久而久之,拾人牙慧,總能有點真知灼見。
“你們放心吧!”黃小姐說,“隻要有東洋人在這,奉天就亂不起來!”
陳太太不以為然,撇撇嘴道:“你這話說的,現在這城裡還不夠亂呐?”
黃小姐說:“那是東洋人還沒想好準備幫誰,等他們想好了,城裡也就太平了。”
高太太家裡的生意,經常有托於士官派的照應,一聽這話,緊忙追問道:“那東洋人到底準備幫誰呀?”
黃小姐擺了擺手,卻說:“我哪知道,反正跟著東洋人就對了,省得三天兩頭換大帥,到時候你們這些做生意的,還得重新到處巴結,多糟心呀,想想我都替你們累得慌!”
劉夫人撂下杯子,自言自語道:“可是,我家先生說,郭鬼子帶的全是奉軍精銳,要是真打起來,就算東洋人贏了,恐怕也不容易,那時候,咱們還得跟著遭殃。”
“嘁,得了吧,那都是紙老虎!”
“哎喲,黃小姐,聽你這話說的,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東洋人呢!”
陳太太看不慣她在那裡侃侃而談,便忍不住笑臉揶揄了幾句。
沒想到,黃小姐卻伸出手背,一邊打量著指甲,一邊很神氣地說:“那也不是不可能,河田先生前幾天跟我說過,他會娶我的,到時候我就是東洋人了,你們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地方,儘管來找我。”
“彆了,等到那時候,咱們這幾個老姐們兒,恐怕就高攀不上黃小姐了。”
“沒事兒,誰叫我心腸好,可憐你陳太太呢!”
陳太太氣得臉色發青,冷聲回道:“真是笑話,我用不著你來可憐!”
黃小姐得意了,忙笑著說:“好好好,陳太太,你最好永遠也彆來求我,但我先說明了,隻要你來求我,我一準答應你。”
眾人見狀,連忙說和解圍,勸兩人不要吵架。
高太太緊接著奉承道:“黃小姐,看來河田先生對你真是不錯,等到你們倆結婚那天,務必知會一聲,我好去隨個份子。”
黃小姐愈發得意,忽然敞開領口,將脖子上的項鏈摘下來,當麵顯擺道:“河田先生是個懂浪漫的人,你看,這是他前兩天剛送給我的,意大利的牌子,寶格麗,有錢也不好買。”
劉夫人接過來看了看,點點頭說:“挺好的,真不錯。”
說著,便又傳給了身邊的高太太。
高太太還沒等接到手裡,就立馬驚歎道:“哎呀,這可是好東西,也得虧是黃小姐洋氣,襯得出這外國牌子,不像我,再好的東西戴在身上,看起來都像是地攤兒貨!”
輪到花姐點評了。
她也知道,這種時候應該說幾句奉承話,那條項鏈也的確樣式精巧、不落俗套,可她實在嘴笨,看了半晌兒,也沒想好怎麼奉承,便隻悶悶地誇讚道:“真好看,這得值不少錢吧?”
沒想到,黃小姐她就愛聽這個,當即笑彎了眼,擺擺手說:“不貴,不貴,也就七八百塊,我也不是圖他的錢,主要就是這份心意,心意比什麼都重要。”
高太太瞪大了眼睛,連忙附和道:“這還不貴呐,河田先生可真舍得給你花錢!”
七八百塊,說的是日幣,約合三四百塊現大洋。
價錢的確不便宜,夠在普通縣城裡買一座深宅大院了。
可高太太家裡也是腰纏萬貫,不差錢的主,故意這麼說,無非是為了哄黃小姐開心罷了。
話雖如此,花姐卻有點意外,忍不住問:“東洋的軍官,能掙這麼多呐?”
黃小姐笑著說:“嗐,他最近得了一筆外快,南鐵守備隊今年秋操的時候,淘汰下來一批槍,上頭交給他去轉手,我一聽說,就趕緊去熊他給我買件首飾!”
正說著,忽又轉向陳太太,頗為得意道:“陳太太,這裡就數你見多識廣,你幫我好好看看,我還擔心是假的呢!”
陳太太接過來,拿眼一掃,也不仔細看,就立馬還回去,冷言冷語地說:“沒錯兒,這還能有假?”
“哎呀,有陳太太的眼力作保,那我可就放心了。”
“唉,黃小姐受苦了。”
“受苦?”黃小姐不解其意,“您可真會開玩笑!”
“難道不是麼?”陳太太反問道,“妹子,你跟姐說實話,就為了這條項鏈,你沒少被那小東洋折騰吧?”
謊言不會傷人,真相才是快刀。
一聽這話,黃小姐臉色“唰”就變了,立馬奪回項鏈,瞪著眼質問道:“你什麼意思?”
陳太太悠哉悠哉,不緊不慢地說:“沒什麼意思,這是你應得的,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做買賣嘛,不寒磣!”
黃小姐霍然起身,指著陳太太的鼻子,想要破口大罵,卻怕有損自己在交際圈裡的名聲,憋了半天,便隻恨恨道:“你就是嫉妒,見不得彆人過的比你好!”
陳太太也不虛她,反唇相譏道:“真是笑話,一個小東洋的情婦,我嫉妒你乾什麼?”
黃小姐卻說:“陳太太厲害呀,您要是這麼瞧不起東洋人,您乾嘛還來租界躲著,彆在這又當又立,有本事你回城裡去,那我也佩服您!”
“喲,你也知道這叫租界,租界租界,總有一天是要還回來的,這是華人的地方,我是華人,我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東洋人還沒說什麼呢,你個二鬼子還不樂意了,真是可笑!”
“行,你行,咱們走著瞧!”
黃小姐漲紅了臉,發現自己說不過陳太太,終於撂下一句狠話,氣衝衝地拂袖而去。
陳太太見她走了,餘怒未消,仍舊自顧自地念叨著說:“這世道可真是變了啊,當婊子的也敢跟太太坐一桌,成天勾搭彆人家的爺們兒,現在又傍上了小鬼子,瞅把她神氣的,腆著臉往這邊湊乎,都快不知道自己是誰了!”
花姐聞言,連忙扯兩下陳太太的衣袖,悄聲提醒道:“快少說兩句吧!”
高太太忙說:“哎呀,陳姐,我早就看她不順眼了,還得是你來,才能給咱們老姐們兒出口惡氣!”
劉夫人瞥了一眼高太太,又極輕微地搖了搖頭,隨後慢悠悠地站起身,說:“唉,忙活了小半天,我也有點累了,你們先聊,我上樓歇會兒去。”
眼見著劉夫人離開宴會廳,花姐思忖片刻,稍作一會兒,便也暗自尋了個借口,準備起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