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理智約束住了她。
她不是少魔君那個腦殼壞掉的家夥。她知道,如果在無數人見證之下殺光這支軍隊,等待她和師兄的必然是鋪天蓋地的追殺,而這與他們的任務目標相悖。
她伸出手,手中握著一把扇子——是偽裝成普通折扇的五火七禽扇。
逐漸黯淡的月光下,她手中的折扇泛出一縷青色的靈光。
微光融入月色,散向謝蘊昭麵前的白浪軍,也覆蓋了她背後的千風燼。
對麵凝神觀察的奉星等人,立即機警地後退。若非礙於少魔君,他們恐怕會當場出手阻攔謝蘊昭——可惜他們不敢。
所以……
所有被微風拂過的魔騎,都閉上了眼,安睡過去。
戰馬也同樣陷入沉眠。
八百名的魔騎,還有那渾身雪白的千風燼殿下,紛紛倒地不起,呼吸均勻。
有人怔怔半天,狐疑道“隻是睡著了……?”
當然不止是睡著了。
百靈金羽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
愁緒滿懷,長眠解憂。被攻擊者將陷入沉眠,且在一定時期內被削弱三成實力。
自從謝蘊昭在柳清靈那裡得到百靈金羽,她還沒有使用過。
雖然柳師姐無心修道,可百靈金羽的力量卻十分強大。因為它的作用不會根據敵人的境界而變化;即便是歸真境、玄德境的修士,隻要給謝蘊昭施展的時間,對方照樣會被削減三成實力。
而且所謂“實力”,同時包括靈力和神識,對魔修而言就同時包括魔氣和精神力。
謝蘊昭目前是神遊圓滿的修為,大致能讓這群魔騎昏睡一整天,並在三百天內都隻能使用七成實力,其中也包括千風燼。
三成實力——足夠他們從“脫穎而出”變為“泯然於眾”,尤其是那位有誌於魔君之位的千風燼殿下。
謝蘊昭捏著扇子,回過身。
隔著月色,少魔君在輕輕為她鼓掌。
他笑問“隻是這樣了嗎?”
——不殺了他們嗎?
謝蘊昭知道,少魔君的腦內多疑小劇場大約又開始了。他或許會覺得,如果真是仙門子弟,一定不會錯過殺死敵方軍隊和重要將領的好機會;而如果是魔族裡的誰誰誰派來的間諜,才會如此“顧全大局”。
她有些傷感地想沒辦法,你能跟一個連自己任務目標都忘了的“臥底”說什麼呢?還不是隻有她操心勞力。
所以她繼續麵無表情“你站著彆動。”
五火七禽扇再揚。
清風如繩,接連卷起了魔騎的芥子袋——就是魔族的乾坤袋。他們的家當、寶貝都放在芥子袋中。
無形的風裹挾著數百芥子袋,接著,這些袋子被粗暴地扯開、倒過來,“嘩啦啦”地將東西全都倒了出來!
四周響起一點刻意壓製的驚呼,因為聲音太低而彙聚成一片嘈雜之聲。
碎魔晶、大塊的下品魔晶、中品魔晶、無數形狀各異的寶物……被傾倒在了地下城炸開的洞口邊緣。
謝蘊昭依著散發的力量波動,將其中很好的東西挑了出來,反手扔給少魔君“接著。”
少魔君伸手捧著,眨眼道“阿寧倒是不客氣。”
“跟你有什麼好客氣的。”
這句話莫名討好了少魔君,讓他的笑意輕盈不少。
此外,千風燼的芥子袋也被謝蘊昭扔給了少魔君。
她又看向另一頭的奉星等人“拿來。”
眾人一愣,接著就覺得脖子涼颼颼——原來是少魔君涼涼的目光。
他們忙不迭地解下芥子袋,恭恭敬敬送到少魔君手邊。
謝蘊昭繼續指揮少魔君“把下品魔晶和中品魔晶全部給我,其他的你自己拿著。”
少魔君歎氣道“阿寧當我是收破爛的?”
可他說歸說,做得倒是利索,笑眯眯的似乎還頗為樂在其中。
很快,大量中、下品魔晶,和一些不太值錢的藥品、武器、實用道具,在洞口邊小山似地堆了起來。
地下城裡有人在小心地張望。
謝蘊昭朗聲道“地下城的人聽好。你們每人可以從這裡領半斤中品魔晶、五斤下品魔晶,三份藥品和三種魔器。但是拿上東西之後,你們必須離開眠花城,去其他地方定居,並且發誓今後除非必要,不得主動傷人,也不能故意害人。”
“你們沒有錢,就給你們錢。但是這錢不是為了讓你們不勞而獲,而是給你們一個安身立命的機會。”
“誰有異議也不用開口,彆拿就行。”
謝蘊昭挑了幾份止血生肌的傷藥,隨手扔進洞中“你們若是不信,就先拿去用。但是誰若爭搶傷人,就拿命來換。”
洞中響起一陣窸窣,隱約還有哭聲——是慶幸的哭聲。
起初沒有人出來,也沒有人響應。因為人人都在遲疑。
半斤中品魔晶、五斤下品魔晶,再加上藥品和魔器,這大約夠一個人在中等城市還算安穩地生活三年。
但隨著第一個大膽的人走出來,試探著撿了幾塊魔晶後,逐漸就有更多的人走了出來。
一而十,十而百,百而千……
很快,無數瘦骨如柴的人湧了出來。
就像螞蟻出巢一樣,密密麻麻的人源源不斷地從缺口湧出,還有其他被打開的入口。他們急切地撲向洞邊的錢財;當貪婪占據了一些人的心竅時,他們習慣性地推搡開其他人,甚至掏出刀想殺了礙眼的人——
鮮血如箭噴湧。
意圖行凶的人捂著脖子上的血洞,倒了下去。
人群一時極為安靜,然後畏懼地朝後褪去。
他們怯怯地看著那名女修,還有她手裡那把看似普通的青鋒劍。
謝蘊昭說“誰不守規矩,就一輩子不用守了。”
命沒了,自然不用再守。
她身後,銀發紅眸的青年緩緩放下手,眼中的驚奇沉澱為些許笑意。
他忽然道“你們,都發個魔種誓。誰以後如果無故傷人,就……唔,自爆而亡吧。”
謝蘊昭略略一怔。她卻是並不知曉魔種誓的存在,聽上去這和修士的道心誓有些像,屬於不得違抗的誓言。
不少人都猶豫了,不願意發誓。但在少魔君的威懾下,就算不願意,那也得變成願意。
在密密麻麻的人潮裡,謝蘊昭瞥見了風伯三兄妹的身影。風伯在之前的爆炸中受了些傷,但並不嚴重。她之前給他們的中品魔晶,差不多夠他們搬離地下城、安置新家,如果節儉一些,還能再有幾個月餘裕。
現在加上這一份錢財,這三兄妹就能更寬裕些。有了魔種誓製約,謝蘊昭也就隨他們去。
等眾人發過了魔種誓,少魔君許是等得不耐煩了,就大袖一揮,乾脆將相應分量的物資送到每個人懷裡。
謝蘊昭見他舉重若輕,就說“你再把他們送出城外,分散些,不過也彆把人家一家人分開了。”
少魔君頓了半晌,方才笑歎“阿寧指使起我來……真是不見外。”
他又再一甩手。
密密麻麻的人就都消失了。
謝蘊昭做完了事,又把剩餘的財物都收起來。地下城居民足有數萬,卻都沒有分儘堆積的魔晶。
她回頭看見奉星等人還在看自己,眼神頗為古怪。她想了想,恍然“哦,你們說的花令、百斤上品魔晶還沒給吧?”
有人脫口道“殿下那裡分明已經拿去了數十斤上品魔晶……”
於是這人也被奉星城主一巴掌呼在了臉上。
她乾脆道“殿下說的是,我這就奉上孝敬。”
謝蘊昭站在一旁,靜靜地看著少魔君收了一麵刻著桂花的淡黃令牌,以及一個裝滿了上品魔晶的芥子袋。
此外,當陸昂架著雙角犀牛飛車而來時,她發現,連犀牛和車駕都被裝飾上了昂貴的寶石,而陸昂本人也換了一身做工精良的衣袍,人都顯得精神抖擻不少。
世間之事大抵如此一旦一個人跪了,就跪得分外徹底,恨不得把以前沒跪時候漏下的全給補上。
“走了。”
少魔君牽著夫人,上了車。
落下的車簾隔絕了他那讓人寒氣直冒的笑意,也讓外頭的一眾魔族終於敢露出各色表情——但,這與車內的人又有何乾係?
當雙角犀牛帶著車駕在夜空中又一次馳騁而去時,奉星等人俱是鬆了一口氣。
又算了算這一次失去的錢財,再想一想北州王那邊肯定又要眠花城來安撫……真是欲哭無淚。
說不準,未來百年內眠花城都難以恢複元氣,“十萬大山富貴第一城”的名頭也要讓給其他人了。
正是眾人五味雜陳之時,又有飛馬嘶鳴之聲響起。
幾名青甲戰士騎著棕色的飛馬,從另一個方向飛馳而來,降落在奉星等人身邊。
為首之人有一頭銀藍色的、柔滑如緞的長發,和一張琉璃般秀美纖弱的麵龐。
他挑眉看著麵前這一片狼藉,女子般的容貌露出幸災樂禍之色。
“奉星,怎麼幾日不見,你就惹了這麼大的事?”他擠兌道,“惹上什麼大人物了,說出來也好讓我們開心開心。”
他背後的幾人也跟著笑出聲。
奉星眼中冒出怒火。
她冷冷道“溯流光,你少幸災樂禍!就你們妖族那小貓兩三隻,還遠不夠我瞧的!”
“憑你們也想摻和傳承之戰?不自量力!”
這身著青甲、騎乘飛馬的魔族將領,竟然是修仙界失蹤有段時日的溯流光。
他聽了這話也不惱,反而笑意更深了一些。
他看了一眼雙角犀牛遠去的方向,意味深長道“那可……不一定啊。”
……
雙角犀牛飛車之中。
這一回,閉目養神的是謝蘊昭,而饒有趣味打量她的是少魔君。
“阿寧。”
“做什麼。”
“阿寧做了好事,為何心情還不爽利?”
謝蘊昭一板一眼“可能因為某個戲精太高調了吧。”
肯定要被人盯上了。
某個戲精毫無反省之意。
他慢悠悠地問“阿寧,為何你不殺地下城的騙子和殺人犯,卻想殺白浪軍?”
“我沒殺。”
“但你想殺。”
謝蘊昭睜開眼,對上那雙幽深的血色眼眸。
“因為立場問題。”她平靜道,“師兄,雖說你腦袋不大靈光了,記憶也沒了,但我們的任務總是要完成,而我們身後也總是有需要守護的人和事的。”
“有些東西,不是因為忘記了、看不見了,就不存在了。”
她記得邊境發生的一切,也記得她認識的人們此刻正在為保護他們的世界而戰鬥。
她不殺地下城的人,終究是因為她隻是這裡的過客,不是審判者也不是一切苦難的終結者。
她想殺白浪軍,卻無關她個人喜好和善惡。
她罕有的嚴肅終於讓少魔君收起了笑容。
他定定地望著她,忽道“阿寧,你的真名是什麼?”
“謝蘊昭。”她說,“你伸手過來。”
他依言伸出手掌。她就在他掌心一筆一劃寫謝、蘊、昭。
“你有時也叫我長樂。”她說。
他一動不動地凝視著她,目光漸漸落在自己掌心。待她寫完,他便緩緩握拳,好像掌中真的有個什麼東西能讓他握住。
“謝蘊昭……”他沉默片刻,忽而低聲道,“昭昭,阿昭,好名字。”
她不禁一笑——真心的笑。
“你信了?我還以為你不會信。”
少魔君含笑搖頭,卻不知他這搖頭是說不信呢,還是沒有不信。
他輕聲說“天日昭昭,可是十萬大山中沒有太陽,又何來天日?”
謝蘊昭摸摸鼻子“好吧,確實這裡沒有太陽。”
他又笑著搖搖頭,握住她的手。
“沒有太陽,”他說,“但有昭昭。”
謝蘊昭一時分辨不出他是真心還是假意,可少魔君也沒有給她分辨的時間。
因為他已經轉過頭,一手掀起了車簾。
暗淡的月光和偏遠的月亮說明,這已經又是一個魔域的夜晚。
他問“阿昭想如何處理手中這批魔晶?”
師兄很少、很少叫她的名字。謝蘊昭還有些回不過神,下意識說“還沒想好。”
他看向外麵重重的山巒,自言自語道“山中總是最窮的。”
“阿昭,你想不想做一回不留名的好事?”他微微一笑,眼中氤氳著月色,便有了十分的溫柔錯覺,“我想你會開心。”
“……怎麼做?”
他朝窗外伸出手。
無數魔晶如星子向四方墜落,沒入林海。它們有的悄悄落在彆人的床前,有的無聲無息來到了人家吃飯的缺口破碗中。
“阿昭,不若你再想一句什麼留言?”他言談中帶著促狹之意,“雖說不留名,可若什麼都不留,被人攬了功勞去怎麼辦?”
謝蘊昭望著他,也笑起來。
“我想想……那就這一句。‘貴族和戰爭不能給你更好的生活,但魔晶至少能給你一個機會’。”
少魔君想一想,有點抱怨“好沒有文采。”
謝蘊昭氣道“那你想。”
“可誰讓這是阿昭說的。”他又幽幽補上一句,“那就再留一張字條罷。”
“字條……”謝蘊昭忽然問,“可萬一人家不識字怎麼辦?”
少魔君一本正經“那就當神秘的功法符號作為傳家寶,傳下去。”
這句話其實沒那麼好笑,但謝蘊昭突然很想大笑。於是她大笑出來。
少魔君看著她,很快,他也笑起來。
他忽然將謝蘊昭拉過去,將車簾掀得更開一些,露出更多深沉的夜色。
“你看。”他說。
看什麼?
她還沒問出口。
夜空中忽然亮起一朵金紅色的煙花。
緊接著又是一朵。
金紅色的煙花映亮夜空,好像陽光偶然投下一絲眷顧。
謝蘊昭茫然道“你突然放煙花做什麼?”浪費修為?
少魔君悄悄將她抱在懷裡,下巴心滿意足地放在她頭頂,一同去看外頭的煙花。
“沒有原因。”他說,“就是想讓你看看。”
——你笑的時候,像明亮的光芒把最深沉的夜色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