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昭倒是頗為心軟。”他說,“我還以為阿昭討厭白蓮會得很,必是不肯為他們出頭的。”
“誰為他們出頭了?我是為了正一正我女力士的名頭!”
她大義凜然說完,又在他的注視中默然片刻,方才無奈道“他們沒在我麵前做什麼壞事。你不是也說,這裡有居民是跟著彆人投奔來的?而且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他們是來做任務的,不是來大殺四方的。就算要主持正義,也得等到正事先做完。
少魔君凝視她片刻,微微彎起了眼睛。
他含笑道“也是。”
這才移開了目光,蒼白的指尖盤旋的一小團魔氣也才散去。
車架重新啟動。
可走出不久,牛車忽然震動起來。
因為大地在震顫。
是一隊飛馳而來的軍隊,惹得大地震顫。
阿拉斯減本來趴在車裡,忽然也四肢站立,耳朵豎了起來。
謝蘊昭聽外麵有人驚呼道“看戰旗……是東極王麾下的銷骨軍!”
外頭陸昂也低聲道“少爺,昭姐,銷骨軍看上去者不善,莫非……”
莫非是來追捕他們的?他們行蹤暴露?
須知因為千日蓮的緣故,東極王也是少魔君得罪的對象。
這位大少爺卻道“不急,看看。”
謝蘊昭掀起窗簾,回頭看去,正好看見一隻魔騎彙聚的黑浪自空中滾滾而下,又拖著一道煙塵氣勢洶洶而來。
人未到,聲先至。
“——沐風鎮聽令,奉東極王之令,大戰當前,為保前線將士持續作戰,特向沐風鎮征稅百斤上品魔晶、千斤中品魔晶!”
隨著隆隆之聲,數萬鐵騎已經圍攏過來。從他們的裝備、士氣來看,這隻軍隊正要出征前線,順道過來征稅。
反觀沐風鎮這邊,卻是一片死寂。
那幾名妖族守衛先是目瞪口呆,旋即就都憤怒起來。
“又來!”
“還收稅!”
“上一次才收過!”
“我們哪兒來百斤上品魔晶?辛辛苦苦賺的錢,全都給他們壓榨去了!”
對麵的銷骨軍也聽到了這充滿憤怒的抱怨。
卻毫無動容。
為首的將領道“若是不足,就將鎮上全部庫存交出,也可饒你們不死!”
“饒我們不死?!”公雞青年又跳腳了。他頂著高高的頭盔,怒火升騰“錢都給你們了,我們要餓死嗎?你們打仗的方法,難道是先餓死自己人?”
將領冷然道“軍律如鐵,王令如山!”
公雞青年氣炸了。
“你們這不就是要把我們剝皮拆骨嗎……這日子過得還不如在人類那裡呢!”
這是一句禁語。
因為貓須少年等人的臉色全都變了。
“雞哥不要……”
嗖。
這是箭矢破空之聲。
玄甲魔將舉起一把巨型長弓,頃刻射出流星般的一箭。
箭矢在空中呼嘯、擦出火花,並在轉瞬之間穿透公雞青年的胸膛。
巨大的力量將他帶得往後飛起,像一個被用力拋出的破布娃娃,最後給猛然釘在了某一麵石牆上。
又像個破布娃娃。
滴答、滴答……
鮮血滴落地麵。
現場鴉雀無聲。
將領舉著長弓,空蕩蕩的弓弦上血光流轉。
“殺雞儆猴。凡有不臣之心,便如此獠下場!”
他的聲音仍舊冰冷平靜,卻顯出一股格外的凶悍——剛剛殺了人的人才有這樣的凶悍。
沐風鎮這裡,有過路的旅人噗嗤笑出聲,打趣道“還真是殺‘雞’儆猴。”
這笑得若無其事、好似還看戲看得津津有味的人,也是一名魔族皇室成員。他大約三分之二的頭發都是暗銀色,身邊護衛眾多,對剛才所發生之事全無所謂,甚至覺得銷骨軍的將領處置得很對。
而對沐風鎮本地的居民而言……這一幕實在令他們膽寒。
“雞哥……”
貓須少年望著那還在痛苦掙紮、卻眼看是就要死去的青年,嘴唇不住顫抖,眼裡已經冒出了淚水。
“你怎麼能這樣!”他失去了理智,想衝出去,又被其他人死死抓住,“你……我知道你是誰!你是花弄影!你明明也是妖族啊,你明明也是妖啊!你怎麼能這樣!!”
又是鴉雀無聲。
那殺人的魔將也是妖?
有些人開始不安了。他們害怕自己是否聽見了什麼秘密,會招來殺身之禍。
凶悍的將軍騎在高高的戰馬上,眼裡閃過殺機。
他空蕩蕩的弓弦上,又有箭矢成型,並且……對準了淚流滿麵的貓須少年。
花弄影用箭指著少年,聲音依舊冰冷無情,甚至更加冰冷無情。
“沐風鎮的鎮長在何處?打開庫存,交出軍費。”
“否則……”
貓須少年隻是一個普通的守衛。他沒有庫房的鑰匙,也沒有聯絡鎮長的方法。
他隻是沉浸在失去好友的悲痛之中,一時連麵對死亡的恐懼也遺忘了。
“花弄影,你不配當個妖!”
箭出。
箭來。
有人早已經閉上了眼、扭開了頭,不願意看這一幕。
半晌,卻並未聽見什麼響動。
人們不禁定睛看去。
一道又一道銀藍色的流光,如蝴蝶紛紛而落。它們輕盈纖巧,好似無比脆弱,卻在曼妙的蹁躚之間團團圍住了箭矢。
而那聲勢驚人的一箭……也真的被攔下來了。
甚至被蝴蝶般的流光啃噬,最終煙消雲散。
蝴蝶再次起舞,化為點點熒光。
銷骨軍的將領一點點眯起了眼睛。
“溯流光。”他吐出這個名字。
隨著一聲嘶鳴,騎著棕色飛馬、身穿青色鎧甲的男人從天上降下,並護在了貓須少年等人身前。
銀藍色的柔滑長發被高高束起,穿過頭盔的空隙落在他身後;那張秀美纖細、宛若好女的麵容,完全展露在眾人眼前。
花弄影冷冷地看著溯流光。
溯流光也同樣冷冷地看著他。
“花弄影,你這條東極王養的狗。”溯流光冷聲道,“當初你是怎麼說的?要與魔族結盟,好讓妖族在世上占有一席之地。你現在又在做什麼,當狗當得可還高興?”
他們竟是舊識。
花弄影卻還是那副冰冷的、無動於衷的樣子。他也是個麵貌美麗的青年,一頭暗金色的短發,甚至有幾分豔麗之感。但他始終是一副冰冷無情的模樣,於是這豔麗也就成了不起眼的裝飾。
“實力相當的兩方才能叫‘結盟’。”他說,“至於我,不過是食君之祿、忠君之事。”
“溯流光,你也要違抗王令?”
長弓又一次對準了溯流光。
溯流光卻是輕輕一聲冷笑。
“不可救藥。”
在第一個音節吐露之際,蝴蝶般的流光就和流星般的箭矢相遇,並爆發出猛烈的光芒。
刹那之間,在明亮異常的光芒裡,花弄影麵色一變,而溯流光神情冷冷。
暗金色的血液噴了出來,灑在半空中好像金色的噴泉。
花弄影微彎下腰,左手捂住右肩的傷口。
在他右肩之下,則是破碎的衣袖和空無一物的空氣。
他的右臂這才“咚”一聲掉在地麵。
銷骨軍中傳出輕微的騷動。
這位年輕的將軍咬著牙,猛地豎起左手“肅靜!”
妖力與魔氣同時包裹住他右臂傷口,很快止了血。
“將軍請用!”
他的副將策馬上前,奉上一顆魔晶。
這是一顆透明無暇、剔透晶瑩的上品魔晶。
花弄影抓住魔晶,一口吞了下去。
他右臂傷口處的血肉緩緩蠕動,開始重新生長一條手臂。
原來魔晶不僅能補充魔族的精神力,還能幫助他們加快血肉重生。這也是東極王準許麾下軍隊四處搜刮魔晶的最主要原因。
但即便能重新長出右手,對一名將軍而言,這也是會影響到他實力的、極為重要的傷勢。
尤其花弄影還是一名年輕的、異族的、即將上陣的將軍。
他直起身。
“溯流光,我記住你了。”
“銷骨軍聽令,啟程出發,前往前線!”
黑浪似的軍隊飛上天空,朝著更東方的戰場而去。
直到銷骨軍徹底離開,沐風鎮上緊繃的氛圍才稍稍消散。
至於那些擔憂被東極王報複的聲音……就暫且不提。
車廂內。
謝蘊昭緩緩放開緊抓窗框的手。
“溯流光原來在這裡……”
“阿昭也認識溯流光?”
少魔君問了一句,像是漫不經心。
但他眼中卻有驚訝和疑惑交織。
因為……
他若有所思道“我從溯流光身上感知到了特殊的魔氣……怎麼,他是我控製的傀儡?”
謝蘊昭也一怔,隨後她想起來,師兄是曾經告訴過她,溯流光其實和白蓮會、魔族有關,但他用某種辦法控製住了溯流光,讓她不必擔憂溯流光對他們不利。
至於具體是什麼方法,師兄卻並未細說。
她試探道“對,師兄你控製了溯流光。你是不是不記得有這件事?所以我和你說,你腦殼真的……咳,你真的失憶了,這就是一項證據。”
少魔君用溫和的灰色眼眸注視著她,意味不明道“是麼。”
“既然如此,不妨見見他。”
少魔君說道。
他下了車,吩咐陸昂“你先自去找地方休息。”
而後便徑直走向溯流光。
謝蘊昭跟在他身邊,敬業地扮作一名乖巧的貼身丫鬟,還拿了把折扇給他輕輕扇風。
衝突帶來的陰影還盤旋在四周,除了幾名妖族守衛外,溯流光身邊沒有他人。
他剛才將被釘死的公雞青年屍身取下,現在正站在一邊,沉默地看著貓須少年伏屍痛哭。
他秀美的麵容顯出幾分恍惚,隱隱又有幾分後悔。
貓須少年一邊哭,一邊說“溯長老,我想為雞哥報仇……”
溯流光猛然回神,低聲道“叫我‘溯將軍’!”
貓須少年不忿道“您也還要做這魔族的將軍?溯長老,我們還是回倦鳥山吧,我寧願在山野中當一個清貧卻自由的小修士……”
旁人死死捂住了他的嘴。
溯流光麵無表情地看著,並未阻止。
但他眼裡更深重了幾分的後悔之色,卻像又說明了一切。
這時候,少魔君走到了他的身後。
“溯將軍。”
銀藍長發的青年回過頭,見背後站了兩名年輕人。男的烏發灰眸、蒼白文秀,鬢邊一縷銀發;女的清秀可人,獨一雙眼眸顧盼神飛,極為出彩。
這是兩個還算出眾,卻也並不多麼出眾的魔族。
也很陌生。
要說哪裡格外突出一些,無疑是他們身上有意無意透出的那點無拘無束的氣質——與十萬大山中的壓抑截然不同。
倒是更有些像……
陌生的黑發青年豎起一根食指,唇邊泛出一點微笑。
“噓。”
一股絞痛突然攀上了溯流光的心臟!
若非意誌堅強,他險些跪倒在地。饒是如此,他也痛得彎下腰、死死按住心口。
他勉力抬頭,瞪眼看向那一男一女。
“衛……你,你說一聲不就……”
他又不是不知道他們來了十萬大山!
“抱歉。”少魔君滿麵無辜,慢悠悠說道,“可是我就是想試一試。唔……看來你是真的。”
真的?什麼真的?
溯流光茫然地看向謝蘊昭。
既然男的是衛枕流,女的當然就是謝蘊昭。
謝蘊昭輕咳一聲,嚴肅道“對不起,我家少爺腦子不大好,一陣陣地抽風,請您見諒。”
溯流光……
他虛弱地捂著心口,勉強扯出了一個了禮貌的、柔弱的微笑。
“哪裡哪裡。”他聲音輕柔,語氣卻頗為咬牙切齒,“實不相瞞,我瞧您家少爺並沒有一陣陣地抽風,而是一直都不大正常呢。”
說完,又是一陣心絞痛。
少魔君同情地看著他“對不起,我又突然想試一試了。”
溯流光……
謝蘊昭搖頭歎氣“嘴炮一時爽,受氣火葬場。溯將軍,您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