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孤山腳。
“刁大人,阿青姑娘,明府這是怎麼了?好像不太高興……”
原本忙的腳不沾地的燕六郎停在原地,看著不遠處那道緘默回歸的身影,回過頭來,小聲問道。
隻是他迎接的這一支氣氛古怪肅穆的回歸隊伍,無人回答他。
刁縣丞、阿青等人沉默的跟上歐陽戎的腳步。
燕六郎與一眾藍衣捕快,不禁轉頭看去。
記得就在剛剛,忙著疏散百姓的他們,突然發現歐陽戎一言不發的返回了山腳。
年輕縣令從他們身邊漠然經過,頭不回的朝山腳下的那座廣場走去。
大孤山腳處,有一座供客人歇腳的廣場,往日廟會節假日能賣些寺廟用品或龍城特產,在接近中央的位置,有一塊雕刻“明心見性”四字的巨石,算是廣場上的最高點。
隻見,挎劍走去的歐陽戎,二話不說,徑直登上石頂,居高臨下。
這一番古怪行為,頓時引起廣場上的避難百姓們側目。
而更令燕六郎等捕快愕然的是,他的垂目吩咐:
“六郎,去把父老鄉親們,能喊的全都喊來,本官有話要講。”
“啊……是,明府。”
歐陽戎微微低頭,深呼吸一口氣,忽然喊住燕六郎,問道:
“等等,玉卮女仙在哪?”
“卑職把她從吏舍帶來了這邊。”
燕六郎答了句,見歐陽戎垂目不語,便帶著命令,轉身離去。
少頃,原本自龍城縣四麵八方聚集而來的避難百姓們,聽聞縣令傳令召喚,紛紛朝山腳處的這座廣場聚集。
巨石下方,人群愈聚愈多。
巨石上,歐陽戎長身而立,等待的間隙,他抬起頭,看了一眼頭頂上方即將升上中天的那一輪大日。
太陽光落在布滿血絲的眼中,似折射出了五彩斑斕的顏色。
歐陽戎一陣眼花,眼睛被陽光刺的微眯。
他臉色恍惚發呆。
明明此刻下方無數人都等著他開口講話。
可發呆的歐陽戎卻忽而憶起,當初原身的他走馬上任,也是在水畔橋邊,當著全縣父老鄉親們的麵演講。
那一日的太陽,也是如此明媚。
而失足墜河溺水的他被一個當時無比陌生的木訥漢子救起,被後者抱住、浮出水麵,他口鼻進水、嗆咳窒息之間,頭頂上方的炙熱陽光,從打濕眼睛的水珠裡折射出來,也是如此的五彩斑斕。
現在,歐陽戎又一次站在了龍城縣的萬千父老鄉親們麵前,可柳阿山此刻在哪?現在,輪到他去救人了。
下方廣場,龍城縣的所有避難百姓們,裡三層外三層的彙聚。
來此的眾人,此刻都被巨石上奇怪站立的年輕縣令身影吸引。
歐陽戎突然拔劍。
錚——!
一聲清脆劍鳴響起。
原本有些嘈雜聲的廣場人群頓時安靜下來。
歐陽戎正手握劍,劍鋒朝內,豎劍置於兩眼之間。
“今日,把父老鄉親們叫過來,在下是要當眾謝罪。”
他說。
眾人愕然。
有發須皆白的族老顫顫巍巍走出:“明府大人秉公無私,兩袖清風,何罪之有?”
歐陽戎目不斜視,盯著眼前劍鋒,搖頭:
“不,本官,有三罪須謝。”
他摘下官帽,
丟擲腳下。
“第一宗罪,玩忽職守之罪。
“大難當前,在下卻鬆懈怠慢,在其位,卻無法做到一心謀其政,因個人私事、擅自離職,差點釀成大患。
“此乃失職之罪!”
說完,歐陽戎當眾扯下發冠,低頭抓住烏黑長發,橫劍一割。
全場嘩然。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可毀傷,毀則不孝。
這對於一個有功名的讀書人而言,已是十分嚴肅鄭重之事。
“割發代首,以謝其罪。”
一茬茂密烏黑的長發緩緩散落腳邊。
歐陽戎短發散亂,劉海遮眼,他卻目不轉睛,盯著豎立眼前的劍鋒,繼續一字一句說:
“第二宗罪,疏忽失察之罪。
“在下不才,深受龍城百姓信任、縣衙同僚擁護,為官一任,本該徹底治理完惡霸柳家。
“可卻傲慢輕視,竟讓此等鼠輩潛伏寄生,在眼皮子底下,醞釀驚天陰謀,威脅全城百姓安危。
“若今日,齷齪柳家的密謀之事得逞,在下作為一縣父母官,萬死難辭其咎。
“此乃失察失責之罪!”
這一次,全場聞言寂靜。
歐陽戎扯下腰帶,一手拽落身上這一件貴重華美的水綠色官服,他悶聲用長劍捅刺官服,最後戳砍為一片襤褸,丟在地上。
“恕我以袍代身!吾命暫留,今日還須用它,為我、為柳阿山一家、為龍城的父老鄉親們,做最後一事。”
他眼神寂靜如平湖,點了點頭。
“這也是在下的最後一罪……濫用職權、以權謀私之罪。
“身為龍城令,水閘將傾、大水欲來之際,本該坐鎮此地,維護秩序,安置黎民。
“可今日,兄弟袍澤被柳氏抓走,情難自禁;柳氏兄弟,又策劃滔天陰謀,迫在眉睫。
“於私於公,於情於理,我歐陽良翰都必須此行,哪怕縣衙人少,敵眾我寡,被人笑說不自量力,可,雖千萬敵人,吾亦往矣!
“此乃瀆職之罪。”
歐陽戎朗聲細數,三罪列舉完畢,直接收劍入鞘。
他轉頭吩咐燕六郎等人,去聚集僅剩的寥寥官兵,走之前,他最後一次當眾抱拳,臉色歉意悵然:
“身負三罪,良翰已無物可還,懇請父老鄉親,暫且寬恕良翰,準在下這條薄命,留予此次柳家之行。”
他收斂表情,一臉正色說:
“今日良翰必能謝罪!或是根治惡賊,或是……以命相抵,我心安矣。”
全場聞之肅靜。
歐陽戎翻身躍下巨石,叮囑刁縣丞留下,命令燕六郎召集剩餘的捕快官兵們。
他帶領剩餘十數位捕快官兵們,衝出廣場。
望著前方毅然決然的背影,燕六郎欲言又止。
刁縣丞也是滿臉焦急,一路邊揉腰,邊小跑過去阻攔,合著他之前的話都白說了?
剛剛在半路上,刁縣丞被踹飛一腳後,歐陽戎了沉默片刻,突然調轉馬頭返回大孤山……老縣丞當時還以為,這是被他說服了,順驢下坡。
合著回來一趟謝罪之後,這位明府大人又要去衝鋒送死了,壓根沒聽進去?咦,那他豈不是白白被踹一腳?
刁縣丞老臉黑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