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子麟的腦袋落地前,好像麵朝空曠的地宮,情緒激動的說了一些話。
他說……劍是他們柳家的,問憑什麼他家祖上三代的奮鬥拚搏,卻比不上他這一個十年寒窗的蘿卜縣令。
說他們柳家兄弟三人犧牲了這麼多才收獲的鼎劍,卻被他一個無關外人輕易摘桃,竟如此憋屈不公。
還說,害女紅者也。這比歐陽戎直接殺了他還要令他難受。
柳子麟懊悔、痛苦、恐懼。
歐陽戎置若罔聞。
最後,柳子麟仰頭怒吼。
可夾雜有這些扭曲表情的頭顱,重重落在地板上,滾動了兩圈,停在了一座宛若紅蓮的蓮花台座腳邊。
歐陽戎像一個死人一樣,軟癱趴地。
周遭,是一具具無頭的屍體橫列,靜靜陪伴著他。
一條“弧”,懸浮在歐陽戎頭頂上方的半空中。
紋絲不動。
未染絲毫血跡。
隱隱還有澄藍的光暈,柔和的落在下方歐陽戎的頭發上。
剛剛那場一邊倒的殺戮就像是與它無關一樣。
恩,與某位新晉的首任劍主往日的笑容一樣,人畜無害。
這一人,一劍,滿地無頭屍體,構成了一幅詭異的畫麵。
淨土地宮,陷入死一般的寂靜。
不遠處,有一柄月光長劍,靜靜躺在蓮座下“歸去來兮”的四字石刻邊。
它的灰蒙月光,與此刻石刻綻放的耀眼月光,融彙在了一起。
地宮四麵的牆壁上,屬於《歸去來兮辭》的一行行字跡所散發的月光愈來愈盛,月光冷清,光芒籠罩地宮的每一處角落。
就在這時,有異象出現。
空曠地宮內,突然多出了一道陌生的身影——蓮花台座處的月光,凝練了一點,緩緩有規則的彙聚,最後勾勒出一道身穿袈裟的僧人影子。
這位袈裟僧人的影子活靈活現,連魚竿垂釣般的兩撇長眉都如實具現,栩栩如生。
他與剛剛歐陽戎端坐蓮座的姿勢一樣,正盤腿坐在蓮台上。
似是沒有看見旁邊的歐陽戎,與滿地的屍體狼藉。
袈裟僧人單掌豎立胸前,低眉順眼,低頭在麵前的地板上,認真書寫著什麼。
他豎起的兩指,指尖處似是有一粒光點纏繞。
袈裟僧人以此做筆,留字之處,正好是此刻“歸去來兮”四個光芒耀眼的大字所在的地方。
位置完全重合。
月光勾勒出的袈裟僧人,枯寂麵孔上,表情平靜,夾雜些許悲悸。
似是在石板上寫完了“歸去來兮”四字,他緩緩抬頭,望向頭頂上方,那一處洞口。
此刻,正有灰蒙色月光勾勒出的“滾滾濃煙”,從洞口外源源不斷湧入地宮。
袈裟僧人所看見的,好像也是類似的一幕。
而外人視角中,此時整座地宮中月光勾勒出的光影畫麵都灰暗陰沉了不少,如實再現。
歐陽戎不知何時起,也在默默看著這一幕。
他跪地撐手,吐出了一口鮮血唾沫,捂肚翻身,坐在地上,仰頭注視地宮內上演的這一幕古怪光影:
蓮花台座上,袈裟僧人與歐陽戎一樣咳嗽不已,但他是因為外麵蓮塔大火產生的濃鬱黑煙湧入。
嗆鼻黑煙將地宮內僅剩的新鮮空氣漸漸驅趕走。
可袈裟僧人絲毫未動,雙掌合十,嘴唇蠕動念經。
僧人仰頭望向井口。
井口外,隱隱有某位瘋帝抄寺砍頭的怒吼聲、有佛經與佛塔在烈火中燃燒的劈啪聲、還有僧人們的哀嚎求饒聲……跨越百年時空傳來。
四百年的南朝名寺,毀於朝夕。
但他不能出去。
畫地為牢的僧人緩緩低頭。
指尖處有一粒刻字的光點繼續飛出,在地宮四麵牆壁上,銘刻下一行行倉促的草書。
一篇《歸去來兮辭》,與一段落寞的遺言。
袈裟僧人枯坐蓮台,於滾滾濃煙中,眼瞼緩緩垂下,最終低垂腦袋。
地宮內,被莫名激發的古怪月光,正默默重現這百年前的光影。
一遍又一遍的循環勾勒。
曆史的塵埃被短暫掃去,嶄新起來。
這充斥地宮的古怪月光,似含靈性,依舊難忘百年前目睹的這段畫麵,不厭其煩的講給後人聽。
地宮內的光影如夢如幻。
這一幕也不知持續了多久。
直至靜躺地上的月光長劍,被一隻模糊血手撿起。
蓮座下“歸去來兮”的四字石刻,綻放的月光緩緩暗淡下來,
四麵牆壁上,一篇光芒萬丈的《歸去來兮辭》,也一個字一個字的熄滅,重歸黑暗。
歐陽戎撿起劍,爬起身,身形踉蹌的走向東側的壁畫牆壁。
他頭頂的一束陽光中,有一條孤獨懸掛的“弧”,他絲毫未看一眼。
壁畫前,歐陽戎身子搖搖晃晃,兩手撐住牆壁,才勉強站立。
手指觸碰到了壁畫上的裂縫,摸了摸縫隙下麵的黑灰舊牆。
他低頭看了眼被黑灰染臟的指肚。
若沒猜錯,裡麵的這一麵舊牆,應該才是當初那座蓮塔地宮的原裝牆壁。
現在的壁畫牆壁,是後來的東林寺僧人們新修的。
從劍訣後麵那一段臨終遺言可知,這位衷馬大師其實是東林寺的最後一位煉氣士,或者說……本是最後一位掌握“寒士”劍訣的執劍人。
當初,南北朝鼎爭,麵對北朝大隨的南下兵鋒,南國皇室寄最後希望於鼎劍。
南國皇室牽線搭橋,使蓮宗東林寺、龍城眉家、還有雲夢劍澤,於此寺的蓮塔中,指大道為誓,訂立下了蓮塔之盟,精誠合作。
結果,造化弄人,南國皇室脆若薄紙早早覆滅,也是害女紅者也,鑄造到一半的鼎劍之胚,落到了隨瘋帝手中,瘋帝命令龍城眉家繼續鑄劍。
東林寺僧人與眉家鑄劍師,擔憂多柄鼎劍全落入一位獨夫之手,又為遵循蓮塔之盟,歸還當初供“鼎”的雲夢劍澤一口新鼎劍。
於是雙方裡應外合,默契冒險盜竊了隨瘋帝在蝴蝶溪畔新鑄成的鼎劍。
歐陽戎之所以不久前幡然醒悟,鼎劍的裝虛之物並不是劍匣那樣的固定實物,而是整座龍城縣。
便是因為,衷馬大師的盜劍方式,給了他當頭棒喝:
當年,隨瘋帝鑄劍大成之日,眉家鑄劍師們也與今日的老前輩一樣,刻意隱瞞了“裝虛之物”的真相——其實整座龍城縣,都是一座劍爐,不僅給新生的鼎劍首次洗劍,同時也是它的裝虛之物。
於是衷馬大師遠遠枯坐於東林寺蓮塔下的秘密地宮中,隻利用九品、劍訣、真名三個條件,直接將新出爐的鼎劍具現出世,藏入地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