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老身體,近來可好?寡人聽聞,國老在鳳閣埋首國事,日夜操勞,用壞了八副算籌。”
這是女皇陛下的聲音,語速較為緩慢,卻給人一種十分有分量之感:
“國老還是多歇息些為妙,這類繁瑣小事,可以交給下麵人做。”
“稟陛下,臣近日殊不欲食,乃閱公章,日閱千卷,少益耆食,和於身也。”
這是一道陌生的老者嗓音,語速沉穩,能被陛下稱呼國老?滿朝上下,也隻有那位狄夫子一人無疑了。
夫子乃儒門大拿,才高絕倫,應當精通禮樂,能欣賞他的琴音吧……樂胥振奮撫琴。
大殿內,琴聲愈發婉轉了,一會兒低轉傷悲,一會兒慷慨激昂。
悠揚的琴聲中,女皇陛下的歎息聲再度響起:
“審閱公務國事,才能有一點食欲嗎……國老真乃大周玉柱,社稷棟梁耶。”
“老臣不敢。”夫子的聲音不卑不亢。
那道屬於女皇陛下的嗓音,忽轉話鋒:
“昨日,有一群大臣聯名上奏,說國不可一日無皇嗣,請求寡人立魏王為皇嗣,國老覺得魏王如何?”
殿內立馬響起了這位夫子毫不動搖的堅定聲音:
“稟陛下,老臣觀天下人,依舊還思念太宗恩德,若立皇嗣,非太宗子孫,陛下與高宗親骨肉不可。”
殿內突然安靜了下來,大殿邊緣幕簾後彈琴的樂胥,聽見了前方傳來手指輕敲某件玉製品的聲響。
嘚嘚嘚……一下又一下,有節奏的響起。
那位女皇陛下似有不虞,沒再開口,像在欣賞禮樂。
過了好一會兒,敲指聲停了下來,她轉問:
“昨日有宮女出宮采辦,聽聞一些坊間的風聞,講給了寡人聽,聽說有一個叫歐陽良翰的七品小官,辭拒了升遷侍禦史的天官敕書,這件事,國老可有耳聞?”
“老臣知也,敕書曾經過政事堂。”
“哦,寡人也認識這個小家夥,他是寡人欽點的探花郎,挺拔英俊,不過性子好像挺鯁直……
“嗬,現又辭官,這件事,國老準備如何處置?”
“臣不會管,不會處置。”
“哦?”
女皇陛下發出饒有興趣的嗓音,似乎還輕笑了下:
“那國老也是覺得,他並非人才?隻是沽名養望?
“好吧,那正好,今日在這兒,國老給寡人推薦一位人才吧,國老年歲已大,政事須人分憂,可推薦一位社稷之才,能委以重任。”
狄夫子淡淡說:
“陛下,若您要的是文采風流的人才,那麼臣可以推薦不少人,禮部員外郎李嶠、禦史蘇味道……這些都是合適的人選。
“但是,陛下若是眼下一定要找出類拔萃的奇才,那就隻有江州龍城令歐陽良翰了,良翰雖小,但卻有宰相之姿。”
“咦,你不是說不管此子嗎?”女帝語氣驚訝,疑惑問:“怎麼又突然如此盛重的舉薦他?”
狄夫子淡淡語氣不變:
“老臣不管他,是因為他的官職,隻有陛下能夠賜予,得由您來提拔才行,老臣萬萬不敢代勞。”
話語說完,殿內沉默了一會兒。
女皇忽笑:“由寡人直接下旨提拔,以製書的規格,那豈不是給他直升五品以上官職?”
“老臣毫無討官之意,重要的是陛下的親自提拔,官階無謂。”
鼻音輕“嗯”了聲,女皇再次不語,似是不置可否。
俄頃,君臣二人換了個話題,女皇陛下虛寒問暖了幾句,賞賜了一些貢品糕點,某位胖老頭躬身退下。
殿內,隻剩下管弦琴聲,禮樂氛圍肅穆。
一身龍袍的老婦人轉頭,瞧了眼案頭上整齊擺放的一本奏折與一副圖冊。
正是歐陽戎呈遞上來的《奏江南治水十疏》與《閱視江南諸水係圖》。
奏折上麵隱隱有朱筆圈畫批注的痕跡。
“妙真。”
大周女皇衛昭突然開口。
隨駕的八位彩裳女官,緋紅宮裝,妝靨點唇,皆目不斜視的排列殿內的兩側。
此刻,這八女之中,有一位宮裝婦人立馬出列,跪伏行禮:
“奴婢在。”
這位宮裝婦人嘴角酒窩間加有二小點胭脂,正是當初替女皇衛昭給蘇府送禮物的六品宮人妙真。
隻不過,此時的她傲氣不見,卑微跪趴在冰涼大理石地板上。
“將那日送玉玦時,蘇府門前,歐陽良翰講過的話,再仔細講給寡人聽聽。”
“是,陛下。”
妙真埋頭不抬,一字不漏的複述。
龍袍鳳冠的老婦人手背撐下巴,閉目傾聽,未變臉色。
約莫半個時辰後,閉目女皇輕輕揮手。
妙真等八位彩裳女官,攜帶殿內宮人齊齊退下,大殿內僅剩下奏樂小官。
就在這時。
驀然一位朱衣望氣士自佛殿趕來,走入殿內,彎腰稟告:
“聖人,昨夜觀天象,東南有天子氣。”
衛昭睜眼,看了看他,又閉眸,拿起桌上一枚圓潤幽綠的翡翠彌勒佛,細細把玩。
大殿內,管弦聲忽亂。
閉眸女皇,用手中的翡翠彌勒佛,輕點了下正前方:
“殺了。”
朱衣望氣士點頭,朝大殿內那一眾樂官走去,一襲朱衣經過之處,人影一一倒地,包括一位緊緊抱琴的樂師。
殿內的管弦琴聲徹底斷絕。
女皇忽睜眼:“你呢?”
朱衣望氣士頓時亡魂大冒,身形若颶風,朝敞開的大殿門外卷去,拚命逃離。
可這座琴師等樂官早死的寂靜大殿內,霎那間,有一道琴音響起:
“錚。”
琴音十分之輕微,宛若天籟,自遠處傳來,但卻又近在咫尺。
朱衣望氣士聽見這道琴音後,就像是被撥動了暫停鍵。
他一臉死灰,停止了任何禦氣逃離或反抗的手段,朱衣望氣士轉身,跪地磕頭,最後的時刻,他頭朝向遠處的終南山,額頭磕出血來:
“臣謝陛下以文皇帝賜死!”
朱衣望氣士磕頭的動作陡停,跪伏的身軀,像刨西瓜一般,分割為兩瓣,中間斷麵齊整,兩瓣一左一右,分彆倒地,酒紅色的鮮血後知後覺的從每瓣的斷麵湧出,染臟了乾淨無塵的大殿地板。
龍袍老婦人緩緩睜眼,並未理會殿內的血腥場麵。
“東南有天子氣嗎……”
她轉頭,遙望東南的江州方向,手中把玩翡翠彌勒佛,輕聲:
“大周非秦,寡人亦非始皇帝。”
……
午後。
帝王早已離去的大殿內。
妙真攜帶一眾俏美如花的梅妝宮人,走進布滿殘屍的空蕩大殿。
她們麵色如常,手腳利落,手提水桶抹布、拖把木桶等物,潑水拖地,殘屍鮮血,一一清掃。
去開門通窗,點火熏香,殿內的血腥味隱隱散去。
彩裳女官與伶俐宮人們背影遠去。
甘露殿中,潔淨無垢,一切如舊,可…琴音不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