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真穿過一條狹窄狹長的昏暗甬道,在女官們的注視下,走出了舊州獄大牢。
刺眼陽光,讓容真在原地停了一會兒。
她抬手遮住了眼睛,似是在適應。
劇烈江風撲麵襲來,刮起她素白宮裙的濕漉裙擺,獵獵作響。
宮裙有些寬大,裙帶飛舞,在風中暫時勾勒出宮裝少女嬌小蘿莉款的身形,兩相對比,讓人不禁擔心她下一霎那會不會被江風吹走,直上雲霄。
州獄門口。
歐陽戎、燕六郎的身影已經消失不見。
容真適應了光亮,遮目的素手輕柔的摸了摸發鬢上那一根被小公主殿下與城裡貴婦仕女們模仿的鴛鴦翡翠簪子。
也不知道想到了什麼,她突然對前方空氣自語:
“哪裡像了……嗯,雖說宰相肚子裡能撐船,郎君到了中年自然會發福,但你以後可彆胖了,這點可不要學夫子,現在瘦的就蠻俊朗的……”
也不知道是對誰說話。
出神了會兒,容真轉身走去旁邊的馬棚,一輛馬車正在等候。
容真穿著長擺宮裙,不方便騎馬。
一道戴氈帽矮個青年身影,略顯鬼鬼祟祟的靠近。
容真瞧也不瞧他,登上車轅。
“咳,姐夫剛剛在門口等了會兒您,不見您出來,姐夫他剛走,和燕參軍一起回江州大堂那邊去了。”
王操之老老實實的給女史大人彙報道,一副認真模樣:
“他還從獄裡帶了一個人出來,瞧著挺麵生……那姐夫等您,是不是有什麼要緊事。”
容真平淡搖頭:“要緊事就不會不等了。”
“倒也是,哈哈。”
王操之撓頭,眼睛望著頭頂天空,忽然拍了拍額頭,說道:
“對了,姐夫走之前還說,您誇我了,說對我表現還算滿意……於是姐夫叮囑我繼續留在潯陽石窟,配合您乾活,要是有什麼指示您儘管提……”
容真頭也不抬一下,打斷道:
“行了,知道了,走了。”
她登上了女官駕駛的車轅。
王操之餘光瞥見,車轅裡紗帳裡,宮裝少女剛剛坐定,似是隨意擺了擺手。
“王掌櫃也一起回去吧,指示不敢當,不過石窟那邊還是有點擔子需要你扛,不多說了,走吧。”
“明白,明白,我王操之最聽好姐夫的話了,一定好好配合您……欸,欸,等等我!車怎麼走了,我還沒上車呢,不是說一起回去嗎?等等我……”
王操之站在車轅下,拍胸脯表忠心的講到一半,發現麵前的安靜車轅直接動了,無聲的往前行駛。
王操之下意識的抓住車轅外框,往前追了幾步,車轅卻速度越來越快,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他不禁張大嘴,無語喊道:
“我還在車下呢,一起回去啊,等一等,等一等……”
車輪滾滾聲不變,卷起塵土,越來越遠。
王操之忽然喊道:“還有件事,姐夫吩咐了一句話,讓我一定要轉告!”
車轅紗帳內的宮裝少女似是回頭看了眼。
而中年女官駕駛的車轅,終於緩緩停下。
王操之鬆了口氣,趕忙小跑上去,趁機爬上馬車。
來到車內,剛坐下來不得及擦一把額頭掛有的汗珠,容真臉色冷淡,玉唇輕啟:
“什麼話,快說。”
聽到這公事公辦的冷漠嗓音,王操之咽了咽口水,嘗試說道:
“姐夫說,我要是實在太累,不要逞強,直接和您說。姐夫讓我帶話給您,在潯陽石窟可以稍微照顧照顧我……”
“哦是嗎?”
容真聽到一半,輕笑了下,剛要開口打斷,王操之立馬大手一揮。
他義正言辭,凜然正氣道:
“但是我拒絕了!我一聽就拒絕了,姐夫的好意我心領,但是我王操之豈是憑借那種親戚關係走後門之人?我決不是,您也無需說,咱們都不是!以後在潯陽石窟做事,該怎麼辦還是怎麼辦,公事公辦,千萬彆聽姐夫的!”
在容真麵無表情注視下,矮個青年越說越慷慨激昂。
口水亂濺的說了這一大通話,隻見他轉過頭,有點小心翼翼的問:
“你說是吧,容…姐姐?”
車轅內突然寂靜下來。
死一般的寂靜,隻剩外麵車輪聲。
“本宮沒聽到,你……你說什麼?”
“容姐姐啊!”王操之一副大嗓門喊道,他濃眉大眼,哐哐拍打胸膛,關心問道:“您忘記了?我是操之啊!咱姐夫派來幫忙的,不一直都是這樣嗎,姐姐真是忙糊塗了……”
原本麵無表情、高冷無比的女史大人先是愣了下。
下一霎那,她的臉色變化精彩起來。
……
“解開吧,還戴著乾嘛?
“太陽曬的如何了,身上還冷不,我讓六郎給你拿條毛巾吧,擦擦濕發……”
下午,臨近傍晚,江州大堂。
歐陽戎處理完事情,找不到元懷民身影,聽燕六郎耳語了幾聲,他搖了搖頭,轉而從正堂走出,朝院子裡孤零零坐在花壇邊的李魚笑問了聲。
李魚站起身,迎接歐陽戎。
腳仍舊係有鐐銬的他,低頭愣愣看著麵前這位年輕官人隨手丟在花壇上的鑰匙。
歐陽戎瞧了眼李魚濕漉漉的頭發,與被水牢的陰冷湖水泡至浮腫的發呆臉龐。
又看了眼逐漸天黑的黃昏日頭。
他剛剛把李魚從舊州獄大牢帶出來,在大牢門口與王操之寒暄了下,等了一會兒容真。
久久不見她出來,也不知道她在裡麵乾嘛,是不是對他不滿,有悶氣。
加之江邊的大風太冷,不適合身上依舊潮濕的李魚多待,歐陽戎乾脆就把這位關押水牢“不瘦反胖”的可憐員外,帶回了江州大堂。
他在正堂處理事務的時候,留李魚在院子裡曬曬太陽,去除身上濕氣。
雖然換回了乾淨衣服,但是畢竟在湖水裡泡了這麼多天。
歐陽戎見上一個這麼能泡的,還是【匠作】呢。
另外,被關押大牢以來,不見天日,這位中年員外皮膚病態般蒼白,白白胖胖的,一看就很虛。
歐陽戎有些生怕他下一秒就被陽光殺死。
李魚虛胖身子有些搖搖晃晃,當然,也沒有歐陽戎擔心的這麼誇張。
水刑是很可怕,肉體精神雙重折磨,容易給人造成某些永久創傷。
但是他畢竟隻是被關了半天而已,是在新細作招供,容真對他懷疑之後。
在此之前,容真對他其實還挺心善的,二女君隱藏李魚家宅一事都差點給他揭過去。
嚴格來說,後麵確實是李魚欺騙了女史大人本就不多的一點同情心。
也不怪容真那般生氣。
相信經曆了這次事件,容真的心會冷硬一點了,不再輕易相信外人。
至於對已經認識、並且信賴有加的人……咳咳。
不知想到了什麼,歐陽戎沒由來的一陣心虛起來。
說起來,“蝶戀花主人”才是通緝榜上名列榜首的最大反賊才對。
歐陽戎有點頭疼,不過很快就被耳邊一連串的清脆木魚聲給喚回了注意力。
【功德:三千零九十三】……【功德:三千零九十七】……【功德:三千一百零一】!
功德塔內小木魚上方的青金色字體最後在“三千一百零一”這個數字上停步。
應當是今日救下李魚順帶增長的功德值,都有小一百了。
隻是這整數額外多出了一點,屬實逼死強迫症了。
不過這些日子,功德值的總體漲勢還算喜人吧,回到三千以上功德之境了。
可以使用一次上清絕學降神敕令。
紅黑符籙今日也補充了一張,算是備齊了使用一次的材料準備。
歐陽戎看見李魚彎腰撿起了鑰匙,攥在手裡,兩手垂立,沒有解開鐐銬。
“你還戴上癮了不成。”歐陽戎笑說。
李魚沙啞說:
“草民是罪身,不敢不遵循。”
“在元君那裡,你可沒罪,還有功呢。”歐陽戎笑說。
李魚怔了下,點點頭,又搖搖頭:
“但草民作為大周子民,確實觸犯了刑法,願意肉身受刑。”
歐陽戎撇嘴:“肉身受刑,精神很享受對吧?不知道的,聽到還以為是什麼特殊癖好呢。”
“特殊癖好?”李魚疑惑,嘗試問了嘴:“是公子您下午在牢裡說的什麼研,額考研嗎?”
歐陽戎摸摸下巴:“伱彆說,你還真彆說。”
李魚眼神不解,但是不影響他麵露愧疚,低頭說:
“草民不能再連累到您,您救了草民,帶草民出了牢獄,女史大人那邊已經不滿了,不能再……”
“沒事的,她就刀子嘴豆腐心,其實還欠我一頓飯呢……當然,要是能免了最好。”
歐陽戎擺擺手,嘀咕了一句李魚皺眉聽不懂的話。
“那隨便你,愛戴就戴吧,鑰匙彆弄丟了。”
站在歐陽戎麵前被他直直的打量,李魚有些手足無措。
不過某人善解人意。
“走吧,回家了。”
“回……家?”李魚呢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