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史府,議事廳。
坐在靠前排的刁縣令,今日有些容光煥發。
從鄰近潯陽城,他遇到同樣赴會的同僚起。
和他們一齊來到刺史府的這一路上,同僚們時不時投來的豔羨目光,令他有些暗爽。
作為現在龍城縣的縣令,現任江州刺史、修文館學士歐陽大人此前發家任職之地的後續者。
他與歐陽良翰的關係,不用猜都知道。
官場規矩,龍城縣算是歐陽良翰的發家基本盤,接手的必然也是他信任並親近之人。
所以刁縣令身上天然就被打上了歐陽良翰和其背後潯陽王府的標簽。
雖然刁縣令自己心裡清楚,老上司歐陽良翰並沒有那種拉幫結派的江湖氣,隻是把他當作曾經的熟人同僚在用,甚至有時候還拍拍他的乾柴肩膀,調笑一聲“刁大人”,還問“四季常服現在幾套了”?逗的刁縣令有些無奈尷尬。
歐陽良翰並沒有把他從縣城調入州內去升官提攜,沒有直接提供什麼人事上的便利,一切順其自然,還是得看他自己能不能做出什麼政績,全憑能力上,而不是馬屁。
隻是說,若是他做出了成績,上麵有人的情況下,肯定不會被無視埋沒就是了。
但光是這一點,已經是謝天謝地了。
當初歐陽戎做出折翼渠的成績後,在官員每隔半年一次的考課評定時,差點要被時任江州刺史的王冷然給壓住,埋沒了政績,若不是有當時的龍城蘇家、現在的潯陽王一家動用洛陽人脈的傾力舉薦,外加恩師謝旬的極力推薦與四處奔走,將折翼渠的政績折子遞上了政事堂首宰狄夫子的書桌上,估計歐陽戎現在還在龍城縣乾些緝拿小賊、維護民安的雞毛蒜皮小事呢,空耗才能。
時也,命也,這就是上麵有無貴人的區彆。
刁縣令感慨萬分。
雖然貴人可能並不太在意發掘出你這件事情,也不是圖你湧泉相報,僅是單純的論功行賞,挖掘人才,欣賞而已……
但派係之分,並不是以人的意誌為轉移的。
不是官場上每個人自己能夠主觀的自由決定的。
而是彆人怎麼看你,敵人怎麼看你。
他們覺得你是的時候,你最好是,或者說不得不是。
因為你承擔不起哪怕被他人檢驗一次的成本。
甚至敵人都懶得檢驗。
因為棒子都已經敲下去了,哪怕驗出了你的中立陣營,但你笑臉以迎卻悄悄懷恨在心怎麼辦?還不如剛剛直接一棒子把你敲死,來得省事。
任何一套體係中,遊戲規則都是越簡單越好,能減少資源的耗損,越複雜則越難運轉。
官場更是如此,身上被打上的標簽是很難撕下來的。
例如眼下在潯陽王府護衛安保的李從善,不也是如此,雖無過錯,甚至儘職儘責,但出身丘神機掌權過的白虎衛,王妃韋眉就是打心底裡的覺得膈應與懷疑,想方設法的想把自己人的族侄韋密換過來,這才睡得安心。
對此,離閒、離裹兒、離大郎都是默認態度,沒有阻攔過韋眉。
因為這護衛王府的三百甲士十分重要,潯陽王府承擔不起哪怕一次檢驗它的風險。
在某些特殊的關鍵時刻,它的一次倒戈,就能陷王府於萬劫不複之地。
所以身家性命,得操持在自己人手裡,這才令人安心。
能不冒險就不冒險。
無關他李從善的好壞善惡,或是否儘職儘責。
話說回來。
有亮閃閃標簽的刁縣令,這次進入潯陽城,算是出儘風頭。
王冷然、林誠一行人被淘汰後,歐陽戎與潯陽王府已經掌控了江州的所有大權,境內的州縣官員們自然一邊倒的站隊,但趨炎附勢的他們,肯定是比不上當初雪中送炭的龍城舊人們的。
得了眾人豔羨的“龍城舊人”標簽待遇,刁縣令爽快之餘,心底有些噓唏。
都說板凳要坐十年冷,好家夥,他一坐就是三十年,總算是在即將退休前遇到了大貴人,仕途煥發第二春。
什麼,繼續退休,告老還鄉?告個錘子,他才不老,還能為大周和女皇陛下繼續發光發熱十年!
刺史府,議事廳。
在江州官場有分量的州官、縣官齊聚。
上午,巳正二刻已過。
與會者們麵前茶杯裡的茶水已經涼透了一輪,大廳氣氛有些寂靜,落針可聞,門外依舊不見某位刺史大人的身影出現。
代為主持會場的吏曹參軍陳幽,小步出門。
少頃,一群書吏們在陳幽的帶領下進門,為場上一眾官員重新換上一杯熱氣騰騰的新茶。
原本安靜的大廳,一時間多出了不少瓷杯磕碰的脆響聲。
一雙雙眼睛若有若無的飄向了大廳前方的幾道身影。
那位年輕刺史上任有一年了,眾人已經熟悉他作風,絕不是喜歡遲到之人,時間觀念很強,以往每次都是早到,自律的令人汗顏。
可這次竟然遲遲沒來。
大廳內已經有人悄悄思索是否是發生了什麼突發大事,甚至還有個彆人心中不由的惶惶不安起來。
刁縣令坐在前排,腰杆挺直,喝茶的動作風輕雲淡。
其實是以前在龍城縣跟著歐陽戎學的,他猶記得當時明府大人穩坐泰山的處事風姿。
刁縣令目視前方,坐姿端坐,沒有回頭去張望門外。
本來大廳內就有很多人悄悄側目,關注刁縣令這位紅人,眼見他這副目不斜視、靜靜等待的姿態後,他們不禁心思安定了些。
除了刁縣令外,前排還有仨人同樣不動如山。
分彆是一位中年女官,一位冷峻的披甲漢子,和一位麵善溫和、散發貴氣的胡渣青年。
前者是容真的心腹女官,姓李。
其次便是督運官秦毅,潯陽王世子、江州彆駕離扶蘇。
代替監察院、前線中軍大營、潯陽王府前來。
三人亦是不催不促,安靜喝茶。
連去看時辰天色的小動作都沒有。
像是沒事人一樣,耐心等著。
一點也沒有不滿發難、責怪年輕刺史遲到的意思。
甚至世子離扶蘇還不時的轉頭,十分關心的摸一摸身後丫鬟手捧著的食盒。
食盒裡麵裝有潯陽王離閒特意賜給歐陽刺史的補養參湯,好像還是王妃韋眉親手熬製的。
挑在這麼一個開會的時間點,當眾送過來,既表現了日常親昵,又明晃晃的宣告著什麼。
場下的一眾官吏湫然。
而此刻,有這幾人做帶頭模範,連他們都不急,都在耐心極好的等著,場上眾人自然沒有比他們排場與咖位更大的,也紛紛老實下來,默默喝茶。
大廳內偶爾會有年輕些的官吏抬起頭,忍不住環視一圈寂靜等待的全場。
這是個人威嚴與權力地位的體現。
他們心中生出些噓唏感歎,還有藏不住的豔羨。
那位年輕刺史,人雖不在,餘威卻依舊能夠控場。
男兒,當如是也。
就在全場眾人心思發散之際,一道有著自己節奏的沉穩腳步在外麵長廊上響起,離大廳越來越近。
它像是打雞血般,頓時激活了沉悶的大廳。
……
裴十三娘今日來刺史府,依舊披著那條偏愛的紫金帔帛。
但身上的衣裙打扮,卻質樸了許多。
原本像這樣的重要場合,她都會穿上家中最昂貴的綾羅綢緞,戴上最上等的頂奢飾品,儘顯光彩。
但今日卻沒有。
這些她統統沒有穿戴,隻穿了一件色彩單調的婦人長裙,素白顏色,材質也不昂貴,一身素樸的打扮,首飾也是從簡,頭上僅帶有一根年初在潯陽城流行了一段時日的鴛鴦翡翠簪子。
這鴛鴦翡翠簪子,裴十三娘自己之前都借用珠寶商號,賣出去上百根了。
眼下她頭上戴著的這一根卻是特殊。
因為是公子上次元宵隨手拋給她的,一直留著。
除此之外,裴十三娘臉上戴了大半個月的黑色薄紗,也已經取了下來。
多虧了公子後麵默默送的藥膏,她倆邊臉頰上的紅印已經大致消散了,隻剩些許紅潤,外人看不出端倪來。
裴十三娘不禁摸了摸臉頰,有一些出神。
這次刺史府的開會,裴十三娘不算參加。
她今日早早過來,進門之後,也是徑直去了議事大廳旁邊的一座偏堂,在裡麵坐下喝茶,安靜等待。
裴十三娘不是第一次來這座刺史府。
用她之前的話說,此前被豬油蒙了心,還是迷失羔羊之際,她被王冷然、林誠利用著合作時,也來過幾次刺史府。
甚至有一次在刺史府門口,裴十三娘還和已“壯烈犧牲”的沈炳強一起,與公子的馬車碰頭過……
俱往矣。
但這一次過來,和她此前過來的感受真是大不一樣。
或者說是天翻地覆。
從在刺史府門口下馬車,到她來到議事廳旁的這座偏堂。
一路上碰到的江州各級官員,對她都是熱情和善的態度,甚至有些低品官員的笑臉裡,還夾帶著一絲敬色。
對其也是一口一個裴會長,而不是以前的偏向弱勢夫人的“裴夫人”稱呼。
裴十三娘心底有些百味雜陳,腰杆漸漸直了些。
其實發生這種地位差的原因很簡單。
她是歐陽戎的人。
江州官場的聰明人都知道,她是在給年輕刺史辦事。
按道理,像裴十三娘這種商婦人若是和年輕官員走的很近,桃色八卦肯定是不少的,指不定第二天就從市井某個茶館裡炮製出來了,傳遍全州。
但是這一次沒有。
她和歐陽戎沒有。
因為他是歐陽良翰。
是名滿天下的正人君子,是拒不奉旨的本朝直臣,是最年輕的修文館學士。
誰都知道是他在改造她,而不是什麼被桃色賄賂。
歐陽戎的人設風評,絲毫不給這種桃色八卦一絲一毫的生存土壤。
而事實也確實如此。
偏堂內,裴十三娘兩手捧著茶杯,表情有些出神,想到這裡,她騰出一手,撫摸了下巴掌印散去的右臉頰,揉捏了一把。
地位發生了天翻地覆變化的紫金帔帛美婦人,不知為何,輕輕歎了口氣。
偏堂大門敞開,落在門口地板上的上午陽光,緩緩偏移著。
喝茶等了許久,裴十三娘反應過來,好像不見同僚王操之的身影。
按道理,王操之也要從潯陽石窟過來,和她一起在這處偏堂等待公子開會結束。
奇怪,人去哪了?
而且也遲遲沒有聽到旁邊議事廳裡開會的動靜,好像還沒開始。
裴十三娘猶豫著要不要出去看看。
就在這時,她聽到外麵長廊傳來了一陣腳步聲。
其中有一個熟悉的腳步,節奏很快,從中都可以聽出這腳步的主人性子雷厲風行。裴十三娘聽到後,立馬起身,迎了出去。
剛走到門口,長廊上的隊伍已經經過了偏堂。
走在最前麵的是一個緋紅官服的年輕人,身姿挺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