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上陽宮的甘露殿外。
有成群結隊的女官倩影浮動。
進進出出。
卻靜悄悄的,像是沒有腳步一樣。
在無聲之中忙碌。
有一股午後的靜謐。
有聖人身旁才會出現的兩位彩裳女官守在大殿門外,安靜的交換眼神,打著手勢指揮。
殿外的東廊,忽起玉磬三聲。
驚起棲在槐樹上的百靈鳥,旋即見到,一群深色製服的樂師們抱著紫檀木琴從殿中匆匆低頭走出。
少頃。
裡麵的大殿內隱隱有細碎話聲傳來。
聽不真切。
淹沒在了被枝頭夏蟬奮力的嘶聲中。
也沒有宮人敢屏氣凝神的細聽……
這時,又有一位麵容姣好、點綴梅花妝的彩裳女官從遠處趕來,來到門前。
她轉身從留步隨從的手中接過冰鑒,目不斜視的經過了兩位同僚身邊,進入甘露殿中。
殿內,八棱鎏金熏爐蒸著蘇合香,嫋嫋煙絲攀著盤龍柱遊至殿內,在天花板上彩繪的飛天女仙的琵琶弦琴表麵凝成了珠露。
遠處的太清池送來荷風,殿內隔絕視野的蟬翼紗在風中舞動,忽明忽暗地透出殿內景象。
捧冰鑒的彩裳女官進門時,恰好瞧見一道蒼老身影從地上跪拜完畢,爬起身來。
這老者看背影都胖乎乎的,在和最上首那一道龍袍老婦人交談。
撤走宮人與樂師的大殿空蕩蕩的,隻有胖乎乎老者與龍袍老婦人的身影。
女官立即垂目,手端冰鑒,原地停留。
冰鑒正隨著她手腕輕顫。
選擇了遠遠的止步。
“國老平身,莫見外了,不知為何,每當看到國老顫顫巍巍的跪拜,朕的身體都會感到痛楚,有些感同身受啊。”
珠簾後方,傳來龍袍老婦人沙啞的嗓音。
狄夫子躬身抱拳:
“聖人萬壽無疆,福祿天齊,哪會是老臣這樣的腐草之熒,聖人折煞老臣了。”
“算了,國老坐吧。”
“老臣惶恐,還是站著為好。”
“惶恐何為?”
“老臣是做了錯事,或說了錯話。”
“哦?是何錯事,是何錯話,朕怎不知?”
狄夫子語氣認真:
“聖人不是責令鳳台的人,夜裡的奏章文書都不準老臣檢視嗎,想必是老臣無能,觸怒了聖人。”
老婦人似乎笑了下:
“非也,國老,這並非避你,朕隻是告誡那邊的官員,如果沒有十分重要的軍國大事,就不要去打擾國老你了,你夜裡也無需和其它政事堂宰相一樣,宮中值班,早些回去休息吧,什麼事白日處理。”
她語重心長:“國老,朕是真盼著您身子硬朗。”
“多謝聖人,聖人請寬心,老臣還能乾。”
“國老先坐。”
“是。”
狄夫子半邊屁股挨著凳子,正襟危坐。
龍袍老婦人似是等了會兒。
狄夫子一動不動,沒有出聲。
氣氛安靜下來。
隻至珠簾後方傳來老婦人的悠悠嗓音:
“朕還以為國老也要規勸朕。”
“不敢,陛下是說規勸何事?”
老婦人笑語:
“當然是朕不回皇城,久待上陽宮,修養享樂的事。另外,天樞和四座佛像的風波,國老八成也想勸說吧,借此說教下朕。”
狄夫子嚴肅搖頭:
“不管是天災還是人禍,皆是遺憾之事,涉及聖周,不是用來借機說教的,現在最重要的是收拾那攤子。”
龍袍老婦人語氣有些意外與欣慰:
“國老真是以大局為重,朕沒有看錯人。”
狄夫子謙遜謝禮,又主動問:
“聖人眉宇憂愁,有何難事,老臣能聽否。”
珠簾後方,龍袍老婦人沉默片刻,才徐徐開口:
“朕前夜做了一個夢。”
她停頓了下。
狄夫子再度行禮:
“臣在聽。”
“朕夢到了一隻大葦鶯,兩翼全被折斷,在朕麵前低吟泣血,朕卻無能為力。”
狄夫子立即道:
“臣不才,可為聖人解夢。”
龍袍老婦人遲疑了下:
“講。”
“葦即衛,是陛下的姓氏,兩翼是指二子。陛下現在隻有潯陽王、相王二子,此夢預示,隻要起複相王,再調潯陽王回京,重用二子,陛下的兩翼便能重新振作,展翅高飛!”
龍袍老婦人安靜了下,語氣像是有些不高興:
“解夢歸解夢,朕的家事,與國老莫乾。國老剛剛不還說,不規勸說教朕嗎,豈要食言。”
狄夫子徑直站起身來,施然行了一禮:
“老臣不敢。”
隻見殿上這位胖乎乎老者垂垂老矣,卻風度翩翩:
“這不是規勸,是為聖人妥善解夢,老臣也不是要說教,老臣隻是常常疑惑不解一事,不問不快。”
“所惑何事,國老說來。”
狄夫子慢條斯理,話語卻如同一把刀子般鋒銳,直刺而來:
“陛下,姑侄之於母子,到底哪個親近?老臣讀史,縱觀曆朝皇族,自古以來,都未曾聽說過侄子將姑姑尊為太後,並且還讓其配享太廟的。難道本朝能發生嗎。
“雖說我聖周獨一無二,陛下也是千年一帝,是能開萬世先例,堪比虞舜的存在,這一點老臣堅定不疑。
“但魏王、梁王誌大才疏,天樞一事可見一般,不是陛下這樣的賢君,陛下作為姑姑,最懂二侄,難道是覺得他們也能與陛下並肩,能是開萬世先例者?
“還望陛下為老臣解惑。”
龍袍老婦人突然沉默了。
……
夜。
洛陽城外。
一座小驛站,有一戶化名蘇姓的人家入住歇腳,並未引起什麼注意。
每日來洛陽的人太多了,四麵八方,天南海北,絡繹不絕。
神都並不缺這樣一戶富貴員外。
晚飯後,
驛站後院,二樓一間廂房中。
各自休整完畢的眾人相續聚集。
離閒、離裹兒、離大郎、韋眉、陸壓、半細皆在。
正在商討進京事宜。
一行人走了接近兩個月,水陸兼程,風雨無阻,終於抵達了神都洛陽,這座天下首善之地。
大周權力的中心。
廂房內,隻點了寥寥一盞燈火,十分貼合議事的氛圍。
除了捧貓坐在一旁的離裹兒和侍奉她的彩綬外。
其他人都圍坐一張桌案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