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娘眼神追憶道:
“洛陽曲坊學的,奴家曾在教坊司呆過,琵琶略懂一點點。”
歐陽戎微微凝眉。
這離的有些遠,但是聯想到老樂師就是從洛陽來的,在洛陽待了半生,和洛陽教坊司有交集似乎也正常。
他臉色若有所思。
羅娘見之,忽問:
“小大人想問的是這首琵琶曲子吧,不隻是琵琶技藝。”
歐陽戎反應過來,立即頷首:
“沒錯,此曲是何人教你的。”
羅娘遙指遠處潯陽城,苦笑道:
“奴家年初在潯陽樓,跟隨秦大家,一起請教過一位老先生,老先生十分慷慨,將這首琵琶曲和一些琴曲傾囊相授,那時學會的。”
歐陽戎怔住。
陡然想起,當初老樂師去往潯陽樓聽琵琶,好像後來召集過城內一些善曲小娘和琵琶大家秦小娘子一起,舉辦琵琶晚宴,討論過琵琶技藝。
不過當時歐陽戎和容真都以為【文皇帝】劍訣是琴曲,沒有太關注那些琵琶聲,連老樂師起初都不懂,要請教秦笑娘子,更彆提連琴曲都沒彈明白的他們了。
二人反而是在潯陽樓天台處摸魚,說了不少“非同僚該有”的悄悄話。
歐陽戎突然問道:
“俞老先生是單獨教你一人嗎,有沒有和你交代些什麼,難道說,你今夜守在這兒也是聽他的?”
“都不是。”
羅娘搖搖頭:
“沒交代什麼,也沒有讓奴家守在這兒,今日奴家在江畔停留,是在等夫家,夫家做些賣茶生意,在潯陽城裡買賣,夜裡宵禁未歸……
“至於這首琵琶曲,那位老先生當時說他是妙手偶爾的,還說相見是緣,就教給奴家們了,但是當場學去的小娘應該不多,因為老先生隻即興彈了一遍,就換曲子了,估計當時除了秦大家外,沒幾個人學會。”
感受到歐陽戎灼灼目光,羅娘曲頸埋頭,抱緊懷中琵琶,低聲道:
“奴家能學會,除了頗擅琵琶的,還因為奴家當時心情有些沮喪失望,初聞此曲,更是悵然,曲聲惹人回味,遂記了下來,不巧就會了。”
歐陽戎突然想起了忘在飲冰齋書房的那一把琵琶。
老樂師臨彆所贈,贈容真木琴,贈他木琵琶。
當時還以為僅僅是所謂的“琴瑟和鳴”。
歐陽戎深呼吸一口氣。
潯陽大戰之前,七絕詩琴曲中一直缺失的蓮舟曲,老樂師竟然是隨意傳給了這些琵琶小娘們。
還有蓮舟曲這個名字。
“蓮舟……蓮舟……確實是蓮舟,巧合還是故意,還是說……真是緣起……”
他恍惚四顧左右畫舫。
一種玄之又玄的緣感縈繞在他心頭,剪不斷理還亂。
羅娘與眾人的側目下,儒衫青年驀然一笑,朗聲:
“是緣分,此曲在下也會一點,但……夫人的曲子似是更加完整精妙,夫人能否為在下完整的再奏一遍此曲?”
羅娘愣了下,輕輕頷首:
“當然可以。小大人稍等,奴家調下琵琶,剛剛見您上船有些激動,撥子都落地了。”
說著,她彎腰撿起彈琵琶的撥子,調試琵琶,準備再奏一曲。
歐陽戎回頭吩咐:
“十三娘,去備些菜肴,擺一桌酒,讓大夥在船裡休息下。”
“是,公子。”
裴十三娘立即下船,置購酒菜。
歐陽戎起身,準備靠近一些。
胡夫忽然伸手攔住歐陽戎,朝羅娘認真問:
“等等,夫人說以前是洛陽教坊司的,那現在應該上岸,成了人婦吧?”
他語氣的有些不客氣。
琵琶婦人卻並未生氣,輕輕點頭:
“沒錯,已為人婦。”
胡夫皺眉問:
“那你年初怎麼還去潯陽樓那種地方?咱家可是清楚,那是風花雪月之地,你已有家室,跑過去,有些不守婦道了。”
一旁,眾人看不到的地方,易千秋聞言,冷臉伸手,掐了掐元懷民腰肉,後者倒吸一口涼氣。
羅娘並未氣惱,轉頭看向歐陽戎,默默凝視了會兒他。
眾人不解,好端端的看著歐陽良翰乾嘛。
不等歐陽戎開口,琵琶婦人低聲道:
“因為小大人您。”
“因為在下?”
歐陽戎也有些詫異,手指了下自己臉龐,確認道。
羅娘輕笑說:
“年初,夫家來潯陽做生意,奴家聽聞小大人您舉辦潯陽樓琵琶晚會的事情,征詢了夫家允許,特意前去,想見一見小大人,可惜,或許是奴家卑微命薄,那場晚宴,連小大人尊容都未見到一麵。”
她撫摸了下琵琶,歎息一聲:
“反而是從一位令人尊重的老先生那兒,學了些受益匪淺的琵琶曲。”
這一下,不隻是胡夫、元懷民等人了,連葉薇睞、裴十三娘都忍不住眼神莫名的看向歐陽戎。
歐陽戎奇問:
“夫人要見在下作何?”
頓了頓,下意識問:“可是有什麼冤屈,需要在下主持?”
羅娘搖搖頭,呢喃:
“沒有冤屈,怎會有冤屈呢,都是命緣……”
歐陽戎正色問:
“那夫人為何執著見在下?”
羅娘目露些許回憶色,沒有立馬開口。
這時,裴十三娘置購酒菜返回,攜帶奴仆,端盒入船。
很快,一桌酒宴擺在眾人麵前,各自盤膝落座。
裴十三娘在歐陽戎身旁重新坐下,為他倒酒,歐陽戎直接接過她手中酒壺,身子前傾,對麵的為琵琶婦人倒了一杯酒水。
羅娘手攥撥子,未動酒杯。
一直一動不動的她,某一刻,突然隨手下揮,牽動起一根琵琶弦,弦拉起,又彈了回來。
“錚——!”
一道鏗鏘琵琶音回蕩畫舫。
清音嘹亮,愈顯江水寂靜。
眾人聞聲,像是收到琵琶曲開始的信號,也安靜下來,目視羅娘。
琵琶婦人轉緊琵琶軸,用撥子拉動細弦,又接連試彈了幾聲。
尚未成曲調,可這琵琶音就已經非常有感情了,令畫舫內本就要離彆的眾人動容。
特彆是葉薇睞。
察覺到什麼,歐陽戎低頭看去,發現小丫頭的手不自覺的攥緊了他手腕,攥的指尖發白。
琵琶聲回蕩船內,弦弦淒楚悲切,隱含哀思,似在訴說某種不得誌。
羅娘低著頭,隨手連續地彈個不停。
光是這琵琶聲,好像就已經說儘心中無限往事了。
外加上她的悠悠嗓音,響徹在歐陽戎與眾人耳畔:
“說起來……奴家與小大人也算是故人了。”
儒衫青年酒杯停頓:
“故……人?”
婦人懷抱琵琶,卻半張笑顏燦爛:
“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