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賈能三顧茅廬,請你給他做賬房先生!
至於讀過正兒八經的典籍,有一定學識的文人,那更是前途一片光明。
沒什麼野心的,可以給豪門富戶家的孩子們教書啟蒙;
稍微有點物質欲望的,可以廣收門徒,授之以先賢之道。
若是上進心強一些,有門路的可以入仕為官,沒門路也可以先給勳貴、王侯做門客,然後一點點往上爬,總有熬出頭的那一天。
在這樣的背景下,就會出現一個在後世絕無可能存在,但在封建時代,卻也幾乎沒有辦法根本解決的難題。
——官僚群體,具備不可替代性。
即:離了現有的官僚群體,皇帝彆說是做點什麼了,連最基本的國家行政運轉,都根本無法保障。
換而言之,官僚群體由於其不可替代性,具備了對中央朝堂——尤其是天子本人的反製權。
當某件事觸碰到了他們的利益,讓他們一致感到不滿時,他們有能力憑一句‘哎呀,突然想辭官回家了’,就讓中央政府改變決策。
當然了,這也不是某個人,或是極個彆人能做成的事。
——如果是某個縣的官員聯合起來,那劉榮大概率會派軍隊‘鎮壓叛亂’;
若是某個郡都梗著脖子,那劉榮則大概率會‘隻誅首惡’,然後將其他官員挨個調離原位,然後慢慢收拾。
可若是全天下的官僚,都在朝堂的帶領下一致反對某一決策,那劉榮就隻能打消念頭,以免整個國家的政府停擺,也就是物理意義上的‘國將不國’。
好比此番,劉榮打算動一動朝堂中央的三公九卿製;
結果某些自命不凡的蠢貨,就不知死活的跳了出來,謀劃著要搞‘聯袂進諫’之類的鬨劇,迫使劉榮退讓。
劉榮該怎麼辦?
如果是在後世,那劉榮肯定會吼出一句:這官兒,你還乾不乾了?
能乾乾,不乾滾!
你不乾,有的是人乾!
但如今漢室的狀況,卻是隱隱有些反過來了的。
是官僚群體對天子說:這皇帝,你還能不能乾?
你不乾,有的是姓劉的乾!
從客觀條件,以及時代背景的角度來看,劉榮最好的選擇,其實是再行斟酌。
哪怕最終不做退讓,也至少要象征性的安撫一下那些自命不凡,但也確實具備不可替代性的蠢貨。
但在這兩個選擇之間,劉榮,突然想到了第三種極為有趣的選擇……
“謁者仆射何在?”
劉榮沉聲一語,故太子舍人,現任謁者仆射汲黯當即走入殿內,對劉榮默然一拱手。
便見劉榮似笑非笑的點點頭,旋即目光灼灼的望向殿門外。
“擬詔。”
“——朕嘗聞:夫十室之邑必有忠信,百口之鄉必得良才。”
“然今天下,士子或隱於山林而不顯,或藏身市井而不仕;”
“國朝苦無能臣乾吏,學士苦無報國之門——饑者不知食之所在,食販不知客於何處。”
“此非大謬籲?”
…
“自朕曾祖高皇帝篳路藍縷,立漢國祚,而來足近一甲子。”
“然天下能人異士,或受征辟而不應、應而辭,或受察舉而不仕、仕而走。”
“孝廉、力田,又賢良方正等,歲不過一二,然天下官、吏之缺數以萬千計。”
“非獨朕一人——凡漢之君,皆苦無可用之人久也。”
“今,朕欲使天下有識之士、有誌之才,皆得報國之良機。”
“乃昭告天下:朕新元二年秋八月戊寅(十五),舉文試於長安,以遴天下豪傑、士子,入為官、吏。
凡戶農籍,爵公士(一級)及上,父祖三代無有逆賊、叛國者,皆可至長安長安應試。”
“凡士子應試,地方郡縣不得相阻,速以傳、引為便。”
隨著劉榮的話一句句說出口,汲黯手中的筆也一次次落下,於淡黃色的絹布之上,記錄下了劉榮口中吐出的每一個字。
隻是記著記著,汲黯原本還淡定務必,仿若泰山崩於前而麵不改色的淡定麵容,也愈發‘精彩’了起來。
——考舉!
和漢家過去,幾乎完全靠人擔保舉薦,並由天子親自考察其學識的察舉製度,幾乎沒有半點相似之處的考舉製度!
作為官宦家族的子弟,沒人比汲黯更能感受到這封才剛草擬,甚至還沒草擬好的詔書,究竟有多麼駭人的威力。
過去幾百年,汲黯家族世代為宦,到汲黯於先帝年間,做儲君劉榮的太子洗馬,已經是連續七代人入仕為官。
而這七世所奠定的‘官宦之家’的基礎,是以汲氏先祖出了連續三代‘卿大夫’為開端。
之後的每一代人,除了本身能力、德行夠硬外,也同樣離不開家族人脈所提供的幫助。
說句最直白的話:汲黯之所以能成為劉榮的太子洗馬,就是因為他姓汲,出身於濮陽汲氏;
若非如此,那即便汲黯有真才實學,也絕不可能是從太子宮起步,先天具備一個‘儲君班底’的頂級政治buff。
可以說,汲黯這顆政壇新星,是汲氏一族近十代人的積累,於一朝迸發所散發出的光彩。
至於其他人,除非他們也有著汲黯這樣的家世背景,以及同時具備的學識、德行;
否則,彆說是儲君班底的開局了——單就是入場券,就足夠他們花費大半生,卻依舊很可能不得其要。
而現在,有了劉榮這紙堪稱‘異想天開’的詔書,一切就都要不一樣了。
從今往後,汲黯這樣的人,可以走察覺的路子,從旁人遙不可及的起點開啟政治生涯;
而那些‘普通人’,也同樣可以憑借一場隻針對學識,卻根本無關乎身份、背景的考試,來展現出自己的能力。
雖然依舊不可能有人憑一場考試,就和汲黯站上同一起跑線,但至少入場券是有了;
至於後續——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
隻要進了官場的門,之後的發展,自然就各憑本事了。
隻是這樣一來,那些還在異想天開著‘我等不可取代’,等劉榮向自己‘低頭’的官僚們……
“陛下,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呢?”
“怎在陛下身邊待得越久,便越發看不透呢……”
一邊奮筆疾書記錄著詔書,汲黯心下也不由得如是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