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還是那火急火燎的性子,隻怕老秦頭今日見了陛下,還要耍一耍老頑童的性子呢。”
聽聞此言,劉榮目光仍落在廣闊無垠,一眼望不到頭的博望苑。
嘴上卻是戲謔道:“那老不死的,每每都要說朕幾句。”
“好似朕整日都閒來無事,想來這上林,便隨時都能來似的。”
“不過話又說回來——自魯班苑設立,老秦頭先做了苑令,後又奉朕詔諭,廣招天下墨者入上林,竟也過去了兩年多。”
“老秦頭這個‘漢墨钜子’,怕也抽不出空,責備朕沒有多來探望吧?”
聞言,栗倉卻是一陣搖頭失笑不止。
過了好一會兒,才再道:“據說做了墨钜子後,老秦頭,便很少回家了。”
“整日整日把自己鎖在魯班苑,動不動搞出個‘驚天動地’的動靜,卻愣是見不到人。”
“便是魯班苑那些個墨者,想要見見這位墨钜子,都得是連日蹲守,外加運勢眷顧。”
“也不知這麼些日子,老秦頭又搗鼓出了什麼?”
聽著耳邊,栗倉對老秦頭的牢騷、嘀咕,劉榮的嘴角之上,卻不由翹起一抹由衷喜悅的弧度。
——在設立魯班苑之後,劉榮第一時間便攜禮登門,請求當時的秦老匠,來擔任魯班苑苑令。
第一次登門,被秦老匠以‘屬少府匠籍,得少府知遇,不敢不效命’為由婉拒。
第二次登門,劉榮明確表示秦老匠可以兼任魯班苑令,並不影響原本的職務,卻又被秦老匠以‘老邁體弱,無暇兼顧’為由,再次婉拒。
直到第三次登門,劉榮圖窮匕見,說是提出了自己的猜想,實則,卻是點破了秦老匠的斜杠身份。
秦墨傳人,相裡氏匠墨之後!
被劉榮點破身份,秦老匠才不再隱瞞,將自己的過往娓娓道來。
和劉榮的猜測大差不差:戰國之時,墨家三分,相裡勤入秦少府為大匠;
而後百年,秦相裡氏之墨,便逐漸融進了秦少府上下。
及始皇一統天下,相裡氏這一脈秦墨自認為‘大道已成’,天下再也不會有戰火紛爭,於是爭相請辭,想要到天下各地幫助窮苦百姓。
隻是最終,始皇嬴政威逼利誘,將這些人悉數留在了秦少府。
也是直到那時,相裡氏之墨才終於明白:無論天下是否一統,無論戰爭是否結束,子墨子的學說、主張,都永遠不可能被掌權者所接受。
於是,當二世胡亥即立,天下戰火再起,秦廷陷入前所未有的混亂之中時,包括秦老匠在內的一眾相裡氏之墨,一致決定脫離秦少府,以歸隱山林。
隻是墨家學說的特殊性,使得他們的‘歸隱’,約等於光著身子上大街——生怕彆人看不出自己的來頭。
因為按照墨家的理念,墨者當身穿粗麻褐衣,赤腳或穿自編草鞋,以‘共天下之苦’;
與此同時,作為諸子百家中,唯一一個具有高組織度、紀律性的學術組織,墨家內部,不允許任何一名成員——即墨者,擁有任何私人財富。
無論是種地種出來的盈餘,還是路上撿到的銅錢,墨者們都必須,也都樂意贈送給窮苦百姓,以改善其困頓的生活。
除此之外,墨者們還要在每一年當中,都抽出半個月到一個月時間,去和自己所能接觸到的最窮、最苦的人,同吃同住,同作同息。
幫人家種地、替人家擔水,這都是題中應有之理。
最讓這些墨者‘無所遁形’的是:這半個月到一個月時間裡,他們還會竭儘所能的,解決這一村、一裡的民生問題。
比如渠水淤泥了,就組織百姓去疏通;
比如有人生病了,便眾籌錢財抓藥、尋醫,甚至是親自上手去治。
有人離世了,則組織百姓一同吊唁、出殯。
總而言之一句話:為這一村、一裡,注入‘團結一致’的基因。
這樣一群人——這樣一群閒不住,且特立孤行、舉止辨識度極高的人,無論藏在再偏僻的窮鄉僻壤,也很難不被揪出來,並被認出其‘墨者’的身份。
於是,漢室鼎立後,這些‘歸隱’的相裡氏之墨,又或主動或被動、或無辜或無奈的再次出山。
卻也並不都入了漢少府。
不想繼續待在關中,又或是不信任老劉家的,多半去了關東。
隻可惜,正應了那句:橘生淮南則為橘,橘生淮北則為枳。
——去了齊地的墨者們,即便沒人教、沒人影響,也還是莫名其妙的成了‘雄辯之士’,續上了齊係相夫氏辯墨的學派傳承。
入了吳、楚的墨者,也同樣入鄉隨俗,很快就和當地豪俠打成一片,一口一個‘俠行天下’,卻也隨即沉淪於燒殺搶掠、醉生夢死之中。
到劉榮結識秦老匠的時候,留在漢少府的、明確其身份為‘相裡氏之墨’的匠人,包括秦老匠在內,就剩了一十四個。
其中,有十二人都是漢初,入漢少府的相裡氏之墨的後人。
這些人無一例外,都和秦老匠一樣,以‘秦’為姓。
不是為秦披麻戴孝,而是標榜其‘秦墨’的來由。
將這些秘聞悉數擺上台麵之後,秦老匠第三次拒絕了劉榮。
因為在秦老匠看來,掌權者無法接受墨家學說,是早已得到曆史驗證的事實。
所以,劉榮與其再去招惹這些墨家——這些相裡氏之墨最後殘存的碎渣,還不如任由他們,在曆史的洪流中自生自滅。
但劉榮卻明確表示:墨家,亡不了。
孤沒允許,墨家就亡不了。
而後,自便是魯班苑成立,秦老匠成了明麵上的魯班苑令,以及暗地裡的‘太子親任秦墨钜子’。
考慮到墨家三個分支當中,餘下的齊、楚兩支都已在事實上絕傳,劉榮也理所應當的,將秦老匠當做了當代墨家钜子。
然後,神奇的事開始發生了。
——時至今日,短短五年時間,魯班苑內的墨者,便從最開始的十四人,大幅猛漲到了二百一十七人!
此外,還有數以倍計的學徒,也就是處於考察期的‘準墨者’,成為了墨家的後備力量!
而在過去這五年時間,這些人,無一例外都埋身於魯班苑,為劉榮推動著一個又一個國家級的絕密項目。
項目有多少,劉榮數不過來;
完成了多少、擱置了多少,劉榮也記不清了。
今日,劉榮來魯班苑,卻是為了從魯班苑那數不清的項目當中,帶走一個未必成熟,卻必定能驚豔世人的項目。
當然,在把項目‘帶走’之前,劉榮還要好好考察一下項目進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