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向單於庭上貢、給軍隊,往後,就給漢人上貢、把軍隊給漢人用就是了。
有了這一層‘奉獻’精神,河套各部也就心安理得的,享受起了河套地區的朔方、五原二郡,為河套各部提供的庇護。
隻是隨著時間的推移,一整年時間過去,原本還心安理得的河套各部,卻開始愈發不安了。
誒?
不是。
漢人,咋還不命令我上貢啊?
就算漢人沒有五月蹛林大會的說法,但一年當中,也總有某個重大的日子啊?
不上貢就算了——怎麼打仗都不喊我派軍隊幫忙?
在草原,是不存在‘無償幫忙’這一概念的。
草原信奉的法則,永遠都是: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哪怕是一個牧奴,得到主人莫名奇妙,沒有緣由的溫柔對待,都會心裡犯嘀咕:我這是犯啥錯誤了?
這是要被主人賣了,還是要把我拿去祭天?
一樣的道理——漢家對河套地區的統治,居然不以上貢,以及軍事調動權為聯係、紐帶,河套各部自也都生出了一種‘無功不受祿’似的不安。
遊牧民族不相信世界上,有誰會無緣無故對另一個人好。
在遊牧民族的價值體係中,任何東西,都是有價格的。
小到一頭牛、一隻羊,亦或是一把弓、一把劍。
大到一片草場、一條水流,乃至於大部族對部族的庇護、單於庭對草原各部的統治,都是需要‘等價交換’的。
漢人統治著河套地區,對河套各部而言,就已經是儘到了保護義務,甚至還進一步構建了新的秩序。
這在遊牧之民看來,就是漢人已經給了河套各部好處。
接下來,就應該向河套各部,索取好處。
比如牛羊啊,戰馬啊;
又或是讓各部召集軍隊,幫忙打某個地方——最少也是巡邏、維護治安之類。
但漢人並沒有這麼做。
一整年時間過去,漢人一沒有讓河套各部上貢,二沒有讓河套各部派軍隊。
甚至就連牛羊馬匹,都是由那個名為‘漢少府’,據說比魔鬼還可怕的神秘部門,用糧食、布匹來交換,而不是直接伸手要!
這一切的一切,都讓河套各部愈發不安,愈發懷疑漢人對河套‘另有圖謀’。
雖然想不通這圖謀究竟是啥,但總覺得不會是什麼好事。
直到過去這個冬天,漢人奪取高闕的消息傳遍河套,各部頭人心中的不安情緒,終於到達了頂峰。
——這麼一場艱難的戰爭,漢人,居然沒有從河套各部抽調兵馬!
過去這一年,漢人沒抽調兵馬於河套,還能勉強說是不需要。
而高闕之戰,漢人同樣沒有從河套各部抽調兵馬,這可就是赤裸裸的不信任了。
一時間,河套各部人人自危,頭人們惴惴不安,宛如熱鍋上的螞蟻。
咋辦!
該怎麼讓漢人,看到咱們的作用?
該怎麼讓漢人明白:河套各部,也是有作用的,也是能為漢人帶來好處的?
直到夏四月,得到朔方太守,漢家數一數二的將軍:程不識的征召,各部頭人這才長呼一口氣,而後整點行囊,來到了博望城外。
在草原上,這其實是常態。
上位者對下位者的無條件示好,隻會引發下位者的不安。
得到上位者的無償示好,下位者隻會懷疑:上位者有更大的圖謀。
而在無償的示好過後,上位者終於要提條件、伸手要好處了,下位者自也就安下心來了。
——要好處就行。
伸手要好處,就說明下位者手上,有值得上位者伸手要的好處、下位者就有價值。
有價值,就值得上位者庇護。
就像是一頭牛。
隻要牧民願意從這頭牛身上擠奶,願意讓這頭牛挽犁耕地,那這頭牛就根本不用慌,心安理得的吃下牧民提供的草料,然後安心產奶就行。
可若是有一天,牧民不在這頭牛身上擠奶了,也不讓這頭牛挽犁耕地了,那這頭牛就要開始不安了。
——壞了!
——勾吧不會是有人,想吃牛肉了吧?
河套各部不知道的是:在過去這一年,漢家對於河套地區的關注度,甚至比對長安城的關注度,都還要高出不止三五個檔次。
因為這,是漢室第一次成規模、連土地帶人口的,得到一片遊牧區,以及當地遊牧民族的統治權。
對於漢家而言——尤其是對具有穿越者先見之明的天子劉榮而言,漢家對河套地區的統治,將對漢家未來處理匈奴,乃至所有遊牧之民,提供十分關鍵的經驗和參照。
在草原種地,推草還耕,自然是愚不可及。
但放任遊牧之民,繼續維持愚昧的部落文明,自然也不符合華夏農耕文明的利益。
所以,過去這一年,漢家其實是在觀察河套地區,希望借此了解到遊牧民族的文明邏輯。
而在搞清楚遊牧之民,是在怎樣的社會秩序、文明體係下繁衍之後,接下來,自然是要因地製宜,摸索出一套與華夏封建農耕文明相融合,並保留遊牧——至少是畜牧特征的新式社會模式。
換而言之,就是要讓桀驁不馴的遊牧民族,成為自詡為華夏貴胄,卻並不以農耕為生,而是仍保留畜牧傳統的‘新漢人’。
這事兒隻要做成——隻要河套地區的各遊牧部族,都能成功轉化為這種‘新漢人’,那未來,漢家無論是在河西、幕南,還是更為遙遠的漠北乃至西域,都將得到一套成熟的民眾安置模式。
往後與遊牧民族打仗,也不需要再盯著斬首、斬獲,而是可以從建設者的角度,將遊牧民眾看做未來的子民。
且河套地區‘新漢人’的存在,也將在草原上,起到原木立信般的效果。
——毋庸置疑的是,無論是農耕之民,還是遊牧、畜牧之民,在文明程度更高的華夏政權統治下,其底層民眾生活水平,都必然遠高於落後、愚昧的部落製遊牧文明。
換而言之:隻要漢家摸索出一個模式,讓河套地區的遊牧之民,在保留以畜牧業為主的生活習慣的前提下,以‘新漢人’的身份,得到遠高於過去的生活水平,那接下來,漢家對草原的征服,就必定會暢通無阻,事半功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