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隻?成了個?“半個?人”,少年也一副居高?臨下的模樣。
眼裡飛快地掠過一抹不加掩飾的厭惡之色,牧臨川半垂著眼,一字一頓地冷冷道。
拂拂一個?哆嗦,幾?乎迷惘地回過頭,就對上了牧臨川嘲弄的雙眼。
那麼傲慢和刺眼。
拂拂渾身顫抖得厲害,簡直想把牧臨川從背上甩下去,可最後還?是憋住了,憋著氣在心裡安慰自己。
他腿沒了,這個?時候肯定大受打擊,心裡受了創傷,陰陽怪氣點兒?也是正常的,想要發泄,也是正常的,正常的。
身下的少女腳步陡然一頓,又好似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雖然跑得氣喘籲籲,但?腳步還?算穩當。
“你就這麼喜歡我?”牧臨川好似不解地皺起了眉。
他似乎很?意外,有些不可置信,她竟然能在他這般羞辱她的情況下,還?是帶上了他一道兒?逃命。這讓拂拂臉上又一陣火辣辣的難受,像是被人憑空扇了幾?耳光,卻隻?能咬牙捱下來。
“可即便?你今日為我做儘了這一切,”牧臨川目光涼薄,嗓音淡淡,平靜地像是在陳述一個?客觀的事實,“我也不會愛上你。”
有好感,但?絕無愛意。
他不會愛上任何人,隻?因為他沒有愛人的能力。
他對她,有一個?男人對女人的好感,有一個?男人對女人的情|欲,卻獨獨沒有愛。
陸拂拂對自己而言究竟意味著什麼,他自己都感到不解。
牧臨川抿緊了唇,或許就像個?喜歡的寵物,他願意縱容她,欺負她,回護她,看到彆人欺辱他,他會怒火叢生。
垂著眼睫,牧臨川嘲諷地笑。
看到旁人與她走得近了,他甚至也會感到不痛快。
但?唯獨沒有愛,就像人不會愛上自己豢養的寵物一般。
論地位,她遠遠比不上顧清輝,她是他有好感的第一個?女人,僅此而已。他甚至能揪出她一大堆缺點。
“陸拂拂你知?道嗎?”牧臨川不緊不慢地說,每說一句,就有鮮血順著唇側滑落出來,“你口音太土。”
“長得也不好看,在孤的後宮裡簡直排不上號。”
“吃得又多。”
他傲慢地說,眼裡掠過了輕慢,言語帶刺“學識淺薄,粗俗。”
“閉嘴。”拂拂嘴唇都在抖了。
牧臨川淡淡地看著她“孤說中了?”
他並不在意她的心情,繼續挖苦道“市儈。”
“簡直是俗不可耐。”
“每天睡到日上三竿才起。”
越說,牧臨川眼裡的不耐與輕鄙之色就愈深。
相?處日久,他對她的厭惡也愈深,他厭惡她的自以為是,厭惡她的虛偽做作。
明明喜歡他,卻還?要欲拒還?迎。
“你不是喜歡我嗎?”
牧臨川貼近了她耳畔,溫熱的鼻息噴灑在她耳垂上,傲慢地低語,“前段時間,為什麼還?要作出一副不堪受辱的模樣?”
“其實心裡也期盼著吧?隻?是害怕?害怕自己不裝模作樣的拒絕兩下,我就會看輕你?”
“其實心裡早就期盼得不得了吧?”
“你能不能閉嘴!”拂拂忍無可忍地低吼道。
牧臨川一怔,突然錯愕地意識到陸拂拂在發抖。
她的嗓音很?冷,卻在發抖,像是冰層下的火焰,有憤怒幾?欲噴薄而出。
牧臨川的臉色立刻變得複雜了起來,嘴唇動了動,接下來的嘲諷卻再也說不出口了。
拂拂發誓她真的很?想把牧臨川從背上甩下去,嗑花他的臉,嗑掉他一排牙齒。可現在不是她任性?的時候。
拂拂鼻子一酸,她不得不承認牧臨川這小暴君就是敏銳,心細如發。一句話就說中了她今天的心思。
與其說是為了任務才來救他,倒不如說是因為看不過去他白白等死。畢竟他斷了一雙腿成為“一代明君”的希望已經如此渺茫。
是啊,她就是喜歡他,就是犯賤,哪怕他前段時間輕侮了她,她還?是沒出息地喜歡他。
越想越委屈,拂拂渾身顫抖得厲害,到最後終於繃不住了,眼前一花,一邊罵一邊哭了出來。
陸拂拂很?少哭,幺妮查出來尿毒症的時候,她沒哭。一家子的重?擔落在她身上時,她沒哭。剛畢業去當洗頭小妹,因為動作太慢被人罵了的時候她沒哭。在ktv被客戶摸了屁股的時候,她沒哭。
可到底還?是個?未滿二十歲的小姑娘,幼稚,心理不夠成熟,此時此刻,終於像個?孩子一樣被罵哭了出來。
“你有病嗎?我辛辛苦苦來救你,你就這樣對我?你有完沒完啊。”
“你真以為我是鐵人嗎?我沒有心嗎?”
“是啊,我就是喜歡你怎麼了!我喜歡你關你什麼事!喜歡這種?事情是人能控製得了的嗎?”
“我做錯了什麼,”拂拂越說越委屈,忍不住嚎啕大哭,抽噎連連,卻還?是背著他往前跑,“你要這麼對我啊。”
為了救幺妮要攻略他,卻喜歡他就已經夠憋屈了。還?要被他這麼輕|賤。
少女一直表現得都足夠圓滑狗腿,這也是牧臨川覺得憋氣的一點兒?,她世故得簡直不符合她這個?年齡,而此刻,陸拂拂終於繃不住了,哭得眼眶通紅,一把鼻涕一把淚。
牧臨川心中掠過了一線的疑惑。
可即便?這樣,她也沒有丟下他。
為什麼會有陸拂拂這樣的人?
牧臨川沉默良久,像是被人啪啪啪扇了幾?個?大耳刮子。
麵色一陣白,一陣紅。
也意識到自己剛才的話對一個?女孩子而言的確是自大傲慢得有點兒?過分了。
可她真以為以德報怨是寬厚嗎?簡直是大錯特錯,這是懦弱,這是卑賤。
這種?人,賤得連他都看不上。
彆人若輕你辱你,你就應該打回去。你若退上三分,旁人就侵你八分。
這種?肉包子打狗的性?格,他發自內心地厭惡。
可與此同時,目光落在她身上的時候,他卻不由得一噎。
他的刻薄,令他都感覺到臉皮泛紅,惱怒羞愧。如今的他簡直就像長舌婦一樣喋喋不休,狹隘小氣,這讓牧臨川自己都覺得莫名其妙。
還?有那如影隨行的,莫名的敵意。
“你放我下來。”牧臨川抿了抿唇,冷聲道。
“不放!!”
陸拂拂像個?炸毛的小獅子一樣,驟然要跳起來,騰出一隻?手,惡狠狠地擦了把眼淚。
陸拂拂扭頭怒目而視道,“牧臨川我告訴你。”
“我知?道你看不起我。很?多人都看不起我。”
“我忍耐你,不是因為我喜歡你,是因為我同情你今天變成了個?殘疾人。”
“再說了,喜歡明明是那麼大膽那麼勇敢的行為,難道我喜歡上一個?人我就低你一等了嗎?!”
這叭叭叭一通說完的確挺爽的,可說完了,拂拂突然又覺得泄氣了。
她跟著這時候的牧臨川計較什麼啊。
自討了個?沒趣兒?,拂拂抿了抿嘴巴,又把牧臨川往背上墊了墊加快腳步繼續往前。
“算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了。”
少女抽了抽鼻子,冷冷道,“等出去之後,我不會再讓你感到負擔。”
少女的眼神像是冰,但?冰渣子落在他身上的時候,卻讓他仿佛被火星燎到了。
陸拂拂的視線讓牧臨川驀然間感到惶恐,在這清醒的視線下,一切都好似無所遁形。
少年眼皮急急一跳,下意識地扭著身子想躲,連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忙伸出手徒勞地想要蓋住自己的斷腿。
少年差點兒?跳起來“你閉嘴。”
不、不是這樣的。
牧臨川臉色繃得緊緊的。
還?有後半句他一直未曾說出口。
他隻?是討厭她――
討厭她……討厭她明明口音太土,長得也不好看,學識淺薄,粗俗,市儈,俗不可耐,每天睡到日上三竿再起……
討厭她,明明喜歡他卻還?要欲拒還?迎……
討厭她即便?這樣,他目光還?是不由自主地落在她身上。
這麼一個?俗不可耐,長得又不好看的醜丫頭,笑起來時,怎麼會仿佛眼裡都盛了個?彎彎的亮亮的小月亮。
討厭因她而起的諸多莫名其妙的情緒。
哪怕路上遇到了荊州兵,險象環生之時,她也沒放開他。
他現在雖然隻?能算半個?人,不過一個?孩子重?,但?背著他走遠了還?是個?體力活,累得受不住了,少女就坐在地上,靜靜地歇息一會兒?,又腳步穩當地背著他,越過亂石碎瓦,趟過未燃儘的火焰,像是翻過崇山峻嶺,淌過刀山火海一般。
這倒讓他像是個?得不到糖,就坐在地上嗷嗷大哭,亂發脾氣的孩子。
陸拂拂臉頰被蒸騰得泛紅,眼神卻很?明亮堅毅,汗水順著她頰側滑落,
他竟然湧升出了一股念頭,幫她擦去頰側的汗水。
好不容易走到了千佛窟裡,陸拂拂深吸了一口氣,將?牧臨川放下,飛快地反鎖上門?。
少年跌坐在地上,眼神淡漠,拂拂抖了抖衣袖,發現自己身上的衣衫也都被牧臨川的血浸透了。
拂拂抽了抽鼻子,她眼眶還?是紅的,剛剛一哭眼皮都腫了,臉頰的淚痕也早已乾透。
在確定四周已經沒有追兵,暫且安全?下來之後,借著明明滅滅的錯落燭光,陸拂拂環顧了一圈千佛窟內的佛像,忍不住出言嘲諷。
地獄竟然成了生門?。
“看到沒,被你殺了的人,最後還?是成佛救了你這個?混賬。”
罵完還?不解氣,拂拂叉著腰,大聲道“你不是挺牛逼的嗎?最後還?不是讓我來救你這個?王八羔子。”
“就這樣吧,”憋了一肚子火,拂拂沒好氣地說,“我救了你出來之後,我們?就橋歸橋,路歸路吧。”
“不行。”他下意識地脫口而出。
“我說不行。”
對上少女清淩淩的視線,牧臨川又覺得難堪,咬著牙,一字一頓地說“你不是說,我這條命已經是你的了嗎?”
這回他好像真的成了跌坐在地上,撒潑打滾,死皮不要臉的孩子。
拂拂愕然地睜大了眼“我不要了,我後悔了,我退貨行不行?”
牧臨川語氣陡然拔高?了,惱羞成怒道“不要也得要,你當孤是你什麼玩意兒??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嗎?”
少女明顯被他給氣壞了,憋了半天,最後憋出一句“你犯賤。”
“你知?不知?道你這樣黏著我,怪犯賤的啊。”拂拂一肚子火沒出發,怒氣衝衝道。
不知?不覺間,竟然默契地將?方?才他的腹誹原封不動的奉還?了回去。
少年垂著眼半天沒吭聲。
怎麼、怎麼不說話了?拂拂一愣,心裡咯噔一聲,隨即感到懊悔。
她該不會說得過分了吧,畢竟他現在斷了腿,心理脆弱點兒?也是情有可原。
正當拂拂為自己的口快而感到後悔時,少年卻突然又爆發出一陣驚天動地的大笑聲。
半晌才喘勻了一口氣,眼角泛著淚花,勾唇輕笑道,“陸拂拂,孤後悔了。”
都這樣了,少年還?眨著眼,像是在撒嬌,“我覺得我們?兩人簡直是天生一對。”
拂拂又驚又疑,他一笑就吐血,邊笑邊吐。
拂拂驚恐地看著他,合理懷疑這小暴君剛剛摔出了內傷。
她急得滿頭汗,“你正常點兒?行不行。”
“你再這樣……”陸拂拂咬了咬唇,拋下一句自己都覺得沒多少威懾力的話,“我就走了。”
為了增加說服力,她轉身就走。
“站住。”
牧臨川陡然出聲。
少年眼裡流露出了幾?許自己都未曾察覺到的惶恐和慌亂。
當陸拂拂看過來的時候,又外強中乾地移開了視線。
他其實是怕的。
當看到陳鄲的時候他害怕,其人頗有神力,神勇冠絕天下,渾身足有千斤力氣,能輕而易舉拉開三石弓。
當被砍了這雙腿後,他害怕。
當被那兵士從城樓撞跌下去,摔進了臭氣熏天死人堆裡。
他害怕。
這其實倒也能忍,畢竟他千佛窟不比這死人堆可怕多了。
比這更害怕的是,他害怕她直視他,害怕她打量他這雙斷腿,害怕她露出同情的眼神。
牧臨川長長的眼睫“刷”地一下覆壓了下來,嘴唇抿得泛白。
當她跪在死人堆裡,徒手把他刨出來的時候,他其實隱約間已經有了意識。感覺到她背著他一瘸一拐,跌跌撞撞,走得艱辛,卻不肯撒手。
他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看到了烈火在少女背後熊熊燃燒,雕梁畫閣化為飛煙。
少女半邊臉都被火光照得紅通通的,仿佛泛著一圈兒?柔光。
陸拂拂這個?人,機靈得出奇。
當他睜開眼的刹那,她就像是天上的神女,這一隻?手將?他從地獄拉回了人間,也就愈發襯得他醜陋病態,卑微狹隘,如陰溝臭蟲一般無所遁形。
他害怕,陸拂拂盯著他看得久了,有些令他恐懼的東西就開始破土生根,不再受他控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