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元宏也不知道眼下自己拿出當年的那點“恩情”,如今隻手遮天的掌印太監是不是還會買賬。
可他隻有沈茴一個孩子了,為了小女兒,就算是自取其辱,這一趟也得走。
沈元宏等在裴徊光回滄青閣必經的路上。
他等了兩刻鐘,才看見裴徊光的身影。
滄青閣是裴徊光在宮中的住處,所在之地極為偏僻,離前殿也遠。裴徊光在宮中雖然可行轎,但他大多時候喜歡沿著這紅牆綠瓦,緩步而行。
王來在裴徊光身後側半步的地方,高高舉著傘。裴徊光身量高挑,王來幾乎要墊著腳了。
裴徊光瞥了沈元宏一眼,腳步沒停。
沈元宏努力扯出笑臉,脊背略彎了些,說“前一陣機緣巧合得了一盒曇金硯,聽說掌印之前在尋,給掌印送來。”
裴徊光有些驚訝地看向他“這可不像沈老將軍的作風。”
沈元宏臉上的笑便有些尷尬。
送禮這回事,的確是他活了幾十年,頭一遭。
眼看著裴徊光要走,他有些急“掌印位高權重,自然一言九鼎!即、即使是年少戲言。”
這還要從裴徊光剛進宮時說起,因為他太過顯眼,沈元宏注意到了他。淨身這事兒,可不是都能活下來的。沈元宏隨口令人贈了藥。
送藥的奴仆回來時帶了話。
“裴徊光記下了。”
當時沈元宏隻是笑笑,沒當回事。後來裴徊光手中權勢越來越大,陷害忠良壞事做儘,成了人人恨懼的奸宦。
沈元宏再遇到他,沒少大罵斥責,更是後悔贈藥之舉。也不是沒有當麵說過當初寧願把藥送了野狗,也不該給他這閹狗保命。
如今他沒了辦法,竟紅著臉將當年贈藥一事拿出來。
路旁有一座小涼亭,架在亂石堆的假山上。裴徊光抬步往上走。
近日雪多,石階雖日日打掃,可眼下還是堆著雪。石階並非規整的青磚,而是山石。那坑窪處蓄著積雪。
裴徊光過分癖潔,這是眾人都知道的事情。
沈元宏隻猶豫了那麼一瞬間,就拐著拐杖快一步追過去,一邊走一邊脫了身上的棉袍,急急將棉袍鋪在山石坑窪蓄雪處。
他低著頭,緊緊抿著唇,看著裴徊光的靴子踏在了棉袍上,才鬆了口氣。鬆了口氣的同時,心裡又是另一種說不出的苦澀滋味。
裴徊光在涼亭中石凳坐下,望著遠處巍峨的雄山。
“沈老將軍,你心裡可有恨?”他問。
沈元宏張了張嘴,卻一時不知如何開口。
“你的長子武藝超群用兵如神,令敵將聞風喪膽。他本該名留史冊,可陛下聽信讒言急急召退援兵,使得他困守城中戰到最後一刻力竭而亡,被敵軍馬蹄踐踏屍身為泥。”
“你的次子年少有為,不過十五歲已有軍功在身。偏偏被奸臣所害,誣其謀逆,被亂箭射殺,一腔雄誌未得展。”
“你的長女巾幗紅顏,文韜武略不輸男兒。敵國來犯,逼陛下獻上皇後。她從城樓上縱身一躍,以身殉國。”
“你的二女姿色昳麗且才學卓卓。與小世子更是天作之合,羨煞他人。連天地都拜了,卻被擄進宮中。苛責打罵,那張豔冠京都的美人麵也被陛下燒毀。她死時那樣淒慘,啞著嗓子喊爹娘。老將軍和夫人長跪不起奢求進宮見最後一麵,可陛下抱著新尋的美人在彆宮縱樂呢。”
裴徊光語調緩慢,毫無情緒波動地說著過往。
他每說一句,沈元宏臉色便更蒼白一分,不知何時跌坐在地,大口喘著氣。他的手摁在自己的胸口,喘息都變得艱難。
裴徊光起身,他在沈元宏麵前蹲下來,又湊近“看,這就是你效忠的君主,賣命的大齊。”
沈元宏沒說話,他在發抖,恨溢滿了他的雙眼。
裴徊光笑了。
他心裡再一次生出快感來。
啊,今天真是美妙的一天。
他起身往亭下去,沈元宏用顫抖的手拉住了裴徊光的衣擺。
裴徊光居高臨下地睥著他。
“小女年幼無知,煩請掌印略加照拂……”沈元宏說著,用力握緊拐杖,掙紮著想要起身,作勢就要跪下。
裴徊光拉住了他。
沈元宏隻覺得身子一飄,已經站了起來。
“老將軍,咱家這種狗東西,不值得。”裴徊光笑笑,拂去沈元宏肩上的落雪,“送老將軍回去。天寒,讓李太醫跟去,給老將軍瞧瞧身體。”
裴徊光目送沈元宏走遠,一個人在涼亭裡坐了很久。
雪逐漸變大,又慢慢熄了,彎月高懸。
這一場複仇的遊戲,他付出一切代價,不留餘地,連自己也給毀得徹底。
現在啊,才剛剛開始。
裴徊光起身,走下涼亭,沒回滄青閣,先去了永鳳宮。
軒窗開著,沈茴坐在窗下,手中握著一卷書。桌上燈光昏黃,落在她的臉上,將她的眼睫拉得長長。
“娘娘好生專注。”裴徊光開口。
沈茴眼睫顫了顫,轉過頭,望向站在窗外的裴徊光。她慢慢彎了彎唇,燈光將她的臉頰映出幾分說不出的柔暖。
“本宮說了會好好學的。”
裴徊光從窗外探手而來,拿了她手裡的春宮圖卷,轉了個方向,重新遞給她,然後略略掀起眼皮看她“娘娘的書拿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