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非……”
除非她知道,丘山沒法銷毀她的屍骨。
司藤接下來的話印證了這一點“想殺妖,放乾血是第一步,接著可以作法銷骨。
可是當時,第一是,我那一半的妖骨已經被分走,第二是,因為有了那個偷梁換柱攜有妖血的嬰孩,丘山即便是把白英的屍骨烘烤成乾,也稱不上是放乾血,所以,白英一早就知道,她的骨頭一定毀不掉,隻需要設法從丘山那裡奪回來……或者偷回來,都可以。”
秦放的後背忽然湧上涼意“你的意思是,那一晚的空難,白英妖骨的意外丟失,其實是……人為的?”
“你以為呢?
白英對秦來福這麼好,先以華美紡織廠的名義清了他的賬款,後來又給秦來福白白送了個兒子,索要的回報,隻是未來去囊謙磕個頭?”
司藤一字一頓“如果賈家是在守我的屍,那麼秦家就是在守白英的屍!”
“我猜想,遊湖之後,白英跟秦來福私下有過約談,她不會告訴秦來福任何秘密,也不允許他問,隻讓他照做,而秦來福本身人品不錯,仗義守信,又受了白英那麼多恩惠,必然士為知己。”
“白英要秦來福做的是,就是不能打草驚蛇,要從丘山手中,暗地裡設法拿回妖骨,然後按照她指定的地點安葬。
所以那四句詩,不是什麼冬日遊湖有感,也不是無病呻吟的傷春悲秋,那是白英想告訴我的……埋骨地。”
秦放的腦袋嗡嗡的,他以為自己會感覺混亂和糊塗,沒想到的是,居然前所未有的清晰。
遊湖之後,大限將近,或者是白英覺得應該大限將近,丘山究竟是一路追蹤而來還是她自己故意放出了風聲引他而至已經不可知,總之,後來一切演變成了蒼鴻觀主所看到的那場鎮殺。
白英產子,妖力儘喪,丘山再無忌憚,為了從旁有個佐證,他拉上了當時武當山的李正元,還有黃家門的黃玉。
不過,以防萬一,他還是向左近打聽了一下情形,產婆還有臨近的人都一口咬定“哦,那個女的啊,挺著個大肚子一個人來這,住在離我們大老遠的村尾,也不知道是不是被男人趕出門的,前一陣子剛剛生下娃兒,可憐的咧,也沒人照顧,下地都難,要不是村裡好心的婆子偶爾幫襯,這月子坐不好,死了也是有的。”
丘山放心了。
他們先在孤屋外圍設符障,確保不會逃跑,然後選在入夜夜深人靜的時辰,破門而入。
那個虛弱的“司藤”,顫抖著撐起手臂從床上爬起來,臉色蒼白的咳嗽,眼神中儘是驚恐,抖抖縮縮地抱起了身邊百子千孫襖包著的孩子。
……
這場鎮殺,實力懸殊的沒有任何懸念,丘山麵色冰冷地一次次念出符咒,這場由於自己的私欲造就的錯,就此終止吧。
他看著她吃力地撐著手臂爬過符火,聽到火頭把皮肉燒的茲茲作響的聲音,看著她從蒼鴻手中拽過那個繈褓,然後喉嚨裡發出野獸受傷也似的聲音。
原來那個嬰孩被悶死了,這樣也好,省得他出手了。
咽下最後一口氣之前,她癲狂一樣的大笑,說“我會回來的。”
誰都沒有留意她的眼底,除了刻意的怨毒和悲痛之外,有著突然掠過的得意和如釋重負。
她已經安排好了一切。
——在囊謙,有她隻是被放乾了血但是保存完好的半身,插在身體上的尖樁是藤,藤是她的原身,藤樁緊緊封合住傷口,確保了外界的腐蝕之氣無法損害半身,來日,隻要血液可以重新注入,這具半身就會重獲生氣。
——賈家在囊謙,不引人注意的生活著,賈三會老老實實把她的要求傳達給下一代、再下一代……
——她的兒子,更像她藏貯了妖血的工具,會由秦來福好好撫養,妖血一脈相傳,等待著合適的時機,成為起死回生的藥引……
——七十,或者八十年,足夠了吧,丘山,還有她憎惡的道門的人,應該活不到那個時候,生命自有出路,她要藉由“半妖”這一老天賦予的天性,不動聲色地掙脫今世被鎮殺的命運,給自己另一個未來,不一定光明,但至少,不會是這個糟心的世界,不會有丘山、也不會再有邵琰寬……
……
說出那句“我會回來的”之後,她如釋重負地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我會回來的。
妖怪臨死前的口出狂言無望掙紮罷了,丘山提醒自己不要多想,李正元的小徒弟被嚇壞了,黃玉一直耐心地哄慰,貼滿了符咒的屍身轟然起火,最高的焰頭甚至衝到了屋簷那麼高,時候是晚上,村裡沒有人會注意到,即便注意到了,也無所謂。
火頭小下去的時候,他想著終於結束了,終於……
然後,他看到了那具焦黑的屍骨,每一塊骨頭都寫著桀驁難馴,顱骨嘴角的弧度,甚至詭異地像是在笑……
……
為防節外生枝,丘山決定把司藤的屍骨帶回青城。
那天是1946年12月25日,大霧,有雨,但是上海的洋派太太小姐們是那麼喜氣洋洋,百貨商店裡也是熱鬨非凡,說是什麼聖誕節。
他們的板車晃晃悠悠,除了蒼鴻頂著防雨的油紙布津津有味的吃饅頭,每個人都有些莫名所以的鬱結,他不知道,在他們身後不遠,一直有人尾隨,目光炯炯,死死盯住板車上那口看似不引人注目的藤條箱子。
再後來,半空中一聲巨響,赤紅色的火球劃破霧靄,一行人被灼熱的氣浪掀翻,有那麼片刻,什麼都不知道了。
清醒過來之後,四周人聲鼎沸,有人撕心裂肺地嚎叫,他好不容易找齊了同伴,發現車上帶的東西被掀翻的滿地都是,而大部分貴重的行李,都已經不見了,包括那口……藤條箱子。
1946年的最後一天,杭州,西湖,深夜。
拎著藤條箱子的秦來福神色匆匆,但又時不時駐足,似乎在找什麼人,直到身後傳來壓的低低的聲音。
“秦老板……秦老板?”
回頭一看,一艘烏篷船慢慢駛向岸邊,隨著木漿的劃動,水流靜靜悄悄往兩邊分開,泛出一明一暗的光亮來。
(第七卷完)